“你先过来, 现在风大。”
钟粤卡了半天,只说出这么一句话。
脑子跟被雨淋坏了似的,短暂空白着, 直到周渝走到他面前,在遮风挡雨的楼檐下,笑意盈盈地问出:“你家住几楼?”
距离近了,他呼吸里的淡淡酒气才让钟粤满心的离奇慢慢真实起来。
原来是喝了酒,怪不得小学霸比平时放松的多, 也怪不得会给人这么……不一般的感觉。
但是发现这一点之后,钟粤就来不及探究自己刚刚异样的心情了。
如果小学霸是故意这样子说话,这样子笑, 那很……勾人。
但如果是喝多了,就比较让他心疼了。
还是跟爸爸吵架喝酒,心疼加倍。
“我住二楼。”钟粤说,“来。”
周渝点了点头跟上, 这时候钟粤才发现,他居然背着上学时的书包。
钟粤:“……”
喝了酒出门还不忘背书包。
怎么能乖成这样啊。
让人又心疼又想笑。
“书包我帮你拎着吧。”钟粤说,“你来我这儿还背个包干嘛。”
“我爸不让我学习, 我就过来学。”周渝说, “还有监督你学习。”
明明在赌气, 偏偏又是那种懒懒散散,拖着尾音的语调。
要命。
这语调就跟那个懒懒散散的笑一样, 钟粤以为自己已经扛过这股劲了,结果周渝一说话,他就心跳加速。
直觉告诉他这很危险,他没敢再接周渝的话茬,带着他上楼。
——
周渝走路时轻飘飘的, 没有了书包压着,觉得人都能飞起来。
喝了酒真是挺好的,往钟粤这里走的时候,一点犹豫都没有,原来他主动过来,钟粤也会下楼接他。
他觉得自己没醉,要不不可能平安地过来。
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很清醒,脑子被一种轻飘飘的快乐充实。
上楼过程中钟粤都没跟周渝对话,直到家门口,他敲门,周渝站在下面两个台阶的位置,乖乖地等。
钟粤进门,又探出头冲他招了招手:“进来。”
周渝跟上,进门换了拖鞋,屋子里飘着淡淡木头熏香的香气,那味道很雅致,缭绕着冲淡了脑子里微醺的酒意。
门边站着个阿姨,穿着碎花长裙,自然卷的齐肩短发,她眼角和唇畔都已有些皱纹,但看起来仍然很亲切而美丽。尤其是她的眼睛,那轮廓很熟悉,眼里的笑意明亮温暖。
“这是我妈。”钟粤对周渝介绍,又转向妈妈,用粤语说了几句。
“阿姨好。”周渝乖巧地鞠躬,因为酒劲,鞠躬动作甚至瞬间过了90度。
他看着钟粤妈妈那双眼睛,有些话想说。脑子里有个声音说别闹,但他完全忽视了:“阿姨,阿粤长得很像您,你们的眼睛都很好看。”
钟粤满脸震惊地转过头,跟他妈讲了两句。
钟粤妈妈愣了愣,高兴地笑起来。
“我妈基本不懂普通话,我来翻译。”钟粤说,“她说谢谢你,你很可爱。”
“嗯,你也很可爱。”周渝说着,指了指钟粤,“我是说你。”
钟粤表情都空白了,猛地咳了好几声。
钟粤他妈又跟钟粤嘀咕了几句,之后就一直在笑,周渝没太懂他们在笑什么,正用混沌的脑子斟酌着该不该问,钟粤突然先问他:“你吃晚饭了吗?”
“没有。”周渝摸了摸肚子,“我有点饿。”
“我妈说给你做点吃的。”钟粤问,“你喝了酒,那熬点粥暖暖胃?”
“好。”周渝说,冲着钟粤妈妈又鞠了一躬,“谢谢阿姨。”
钟粤妈妈点点头,又开始笑。
钟粤叹了口气,拽着周渝肩膀把他按到长沙发上,“你先在这儿躺一会儿吧。”
周渝觉得自己不需要,但是钟粤劲儿挺大的。
他脚也不太听使唤,“啪叽”就倒了下去。
沙发前的电视里在放粤语电视剧,钟粤扔了个抱枕过来,周渝不服,想证明自己不需要躺着,于是挑衅一样地搂着抱枕,把脸贴在柔软的桃皮绒面上。
耳边听着钟粤打了个电话,在跟对面说:“喂,对。周渝在我家住一晚上。放心吧叔叔,他没事。”
“你给谁打电话呢!”周渝喊了一嗓子,“别把我行程往外乱说!”
钟粤的声音瞬间卡住,周渝眼看着他背对着自己,肩膀颤了半天,才转过来,满眼笑意地看着他,“好,我不往外乱说。”
周渝心满意足地哼了声,脸贴着抱枕,甚至没数上三只羊就睡着了。
——
做了个很放肆,很轻松,很甜的梦。
从梦中醒来时,鼻端是扑鼻的米香,耳朵先听到吵吵闹闹的前奏,还有并不知道内容,但很像数来宝的粤语歌。
“生仔未必就系福,要娶媳妇要分屋*……”
周渝揉揉有点痛的额角,睁开眼睛,才发现这是间陌生的屋子。
很有生活气息,温暖、明亮,眼前是一张茶几,上面摆着半碗坚果,茶几下面有个花瓶插着干花,对面是电视机,就是它在放着粤语歌。
大概是某个电视剧的前奏曲,画面看起来极有年代感,至少是千禧年前后的产物。
等等,这里是……?
“醒了?”钟粤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点淡淡的笑意。
周渝一个激灵抬起头,发现钟粤正坐在自己旁边的小沙发上,笑吟吟看着他。
钟粤?
不是都放假了吗?
周渝瞬间困意全消,噌的坐起来,狠狠揉了揉眼睛再看,钟粤并没有变成个幻影消失,反而笑意更深了。
周渝又环顾四周。
才注意到,钟粤坐在他边上,穿着条纹款的短袖长裤睡衣,从表情到动作都极其慵懒放松,只有在一个地方会有这样的状态。
……靠。
周渝闭上眼睛又倒了下去。
该不会他跑到钟粤家,还要钟粤妈妈给他做饭,不是一场梦,是真实发生的事吧。
周渝闭眼,五秒钟后,小心翼翼地睁开。
摆着坚果的玻璃茶几,放着剧的电视……还有坐在身边,穿着条纹睡衣的钟粤。
与刚才唯一不同的是钟粤的台词:“你怎么还装睡?”
周渝彻底希望破灭,哀鸣一声拿抱枕蒙住了脸,声音从枕头缝里闷闷地传出来:“这不会真是你家吧。”
“那还能有假吗。”钟粤乐了,“我跟我妈趁你不在做了个家庭改造?”
周渝羞耻到不想说话,但还是得问,“所以,我为什么会在你家?”
“这个问题要问你自己。”钟粤说,“你带下雨天的跑到我家楼底下,跟我说……”
“让你收留我?”周渝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和最后九十九丝绝望接了话茬。
“正解。”钟粤打了个响指,“我要是不带你上来,就太不人道了对吧。”
……
周渝绝望地用抱枕蒙紧了脸:“然后呢,我不会还见了你妈妈吧?”
“嗯。”钟粤带着笑。虽然看不见,但明显他点了点头。
“我不会还说你跟阿姨长得像吧?”周渝闻到空气中越来越浓的粥香,生无可恋,“我不会还让她给我做饭吧?”
“那没有。”钟粤笑了笑,“只不过是她要给你做饭,你很高兴地答应了而已。”
周渝:“……”
他觉得自己应该连夜逃离这个星球,但是,毫无知会的跑到别人家里还在别人沙发上睡了一觉?
现在他尴尬到连把枕头从脸上拿开,然后坐起来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你喝了多少?”钟粤低声问,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声音靠近了点,应该是挪到了他躺的沙发边上。
周渝把身子蜷了蜷,给钟粤留出一个坐的位置,仍然捂着脸,“半罐啤酒。”
“半罐啤酒喝成这样?”钟粤愕然。
“是那种大长罐。”周渝小声解释,“那个酒是果味的,我可能不小心喝多了点。”
“大长罐,水果味。”钟粤顿了顿,“不会上面还有花里胡哨的印花吧。”
“嗯。”周渝说,“你倒是懂。”
“……那个不是啤酒,是调制酒,度数比啤酒高多了。”钟粤忍着笑叹了口气,“你以后可长点儿心吧。”
周渝震惊地把抱枕挪开一点点,露出半只眼睛,震惊地看着钟粤。
“不是啤酒它用易拉罐装?”他难以置信。
钟粤没回答,盯着他看了三秒,突然一只手挡着脸,笑到向后瘫倒在沙发靠背上:“你他妈……能不能把脸露出来,我不要跟枕头说话。”
好像确实可以,屋里没别人,周渝这才不情不愿地把抱枕拿下来。
然后也不好躺着了,就切换成坐姿,手抱着膝盖,缩在钟粤边上,当一朵小蘑菇。
“用易拉罐装的饮料多了,你得看酒精度。”钟粤边笑边叹气,“那你能溜达到这儿,还不断片,我都不知道该夸你酒量好还是运气好。”
他递过来一小盘腰果:“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妈还在熬粥。”
周渝吃了几个腰果,越回味越觉得自己这一波操作真是离谱,他戳了戳钟粤:“帮我跟阿姨道个歉好吗?”
“道什么歉?”钟粤惊讶地反问。
“我……”周渝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太冒犯了,回想一下我都受不了了。”
“那不会,这是属于你们学霸的矜持。”钟粤说,“我妈觉得你撒酒疯特可爱,你一会儿夸夸她熬的粥,明天早上再夸夸她做的早饭,她能高兴到下个月。”
“我真要在这儿住吗?”周渝愣了愣,“会不会太麻烦你们了。”
“不然呢,你还想撩完就跑?”钟粤看了他一眼,“安分在这儿呆着吧,啊。”
周渝“喔”了声。
耳朵尖有点红。
呆在别人家里的感觉通常是陌生,尤其这里的气味,不管是木质熏香的淡香,还是厨房传来的粥米香气,对周渝来说,都从未接触过。
可现在他居然没觉得太拘谨,
虽然跟个摆件似的端在沙发上不敢动,但钟粤早就把他的书包拿过来放在边上,人也陪着他坐在边上,所以总体来说,还是挺放松的。
可能有钟粤的地方就挺放松的。
就是有点……不知从何而来的羞耻。
穿着家居服的钟粤给他种特别不一样的感觉,宽松的条纹款开了两个扣子,他们两个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和平时的椅子也不一样,他动一动,钟粤能够感觉到,钟粤动他也能感觉到。
两人之间的某种界限被微妙地打破了,进入了另一块更柔软、更随意、更私密的领域。
对于和人交往从来都保持着距离感的周渝来说,这更是他从没有过体验的事。
钟粤玩着手机,这次是个类似俄罗斯方块的小游戏,看周渝凑过来,他头也没抬,很随意地问:“你跟你爸这次是怎么了?”
很轻松的态度。
所以就连周渝本来紧绷着的神经,也跟着松弛在电视机的喧闹声,和满室飘散着的米香里。
“还是老样子,让我跟他去仓库,看看怎么上货,怎么点货。”周渝叹了口气,“我不想去,理念不同嘛,然后就吵架。”
“嗯。”钟粤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吵完架就喝了点酒,然后就。”周渝不太自然地说,“就跑到这儿来了。”
钟粤低笑了两声:“你今天倒是潇洒。都不用我哄。”
确实没有以前那么可怜了,因为钟粤那天说的话让他茅塞顿开。
“是不是酒劲儿还没过去?”钟粤问。
周渝:“……”
还要继续聊,厨房门开了,钟粤妈妈双手提着一只双耳小砂煲走了出来,周渝和钟粤同时跳起来想要去接,结果钟粤妈妈笑盈盈地把他们俩完美闪避,又看了看周渝,跟他说:“烫。”
阿姨的普通话咬字真是稀碎,这一个字周渝反应了五秒才明白。
但她语气好温柔,看着周渝的眼神也好温柔。
所以她说什么,其实并不那么重要。
周渝一时竟然说不出话,胸口被一种复杂滚热的情绪滞住了,只能冲着她笑了笑。
小砂煲放在浅粉色底碎花的桌布上,虽说是小煲,还是跟周渝的脸差不多大。
粥底软糯浓厚,不需要凑近就闻到浓郁的香,两只白白胖胖的溏心荷包蛋卧在粥里,还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牛肉。
钟粤妈妈放了两双筷子,还有两把勺过来,钟粤跟她讲了两句,然后把椅子拖到周渝边上:“她让我陪你吃。”
“那阿姨自己不吃吗?”周渝愣了愣。
“我们吃过饭了。”钟粤笑笑,“所以你多吃点,要不然吃不了,会被骂浪费粮食。”
“好。”周渝说,“帮我谢谢阿姨。”
“刚才就谢过了。”钟粤还是笑着,“你好好吃饭吧。”
周渝舀了勺粥,怕烫所以慢慢啜下去。
恰到好处的咸,浓厚的香气,还有被姜丝提起来的一丢丢辣,软糯温热的口感极度治愈,即便在最容易陷入忧郁的下雨天,也能让人产生满满的幸福感。
“怎么样?”钟粤看着他喝完了第一口,立刻问。
“比饭店的好喝一百倍。”周渝说。
“妈!”钟粤回过头,用粤语喊了一嗓子,“他说你熬的粥天下第一!”
钟粤妈妈眼睛弯成两条月牙,笑着骂他:“满嘴胡话。”
周渝继续喝粥,很好喝,而且他也饿了。
钟粤吃的不急,坐在他边上,跟他闲聊天——其实就差不多是钟粤一个人在说话。
“我妈基本上听不懂普通话,她没读过书,也不接触什么人。”钟粤说,“关键她肯定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我估计要被拽着当翻译。”
“为什么会有好多话跟我说?”周渝问,心里有点受宠若惊。
话音没落,钟粤妈妈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跑到厨房溜达了一圈,端出一只白白胖胖的糯米糍,放到周渝面前。
钟粤伸筷子作势要拿,被她一巴掌揍在爪子上,接着又若无其事地看电视去了。
“她一看就喜欢你,巴不得你当她小儿子,她喜欢谁就特别爱在谁前面晃悠。”钟粤笑了笑,“刚才你睡着了,她还说你乖,我要是出去喝酒回来她绝对骂我,老双标了。”
周渝听着这些,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不管是钟粤和他妈妈之间那一看就很亲热的关系,还是钟粤妈妈对他的温柔关爱,都让他觉得幸福。
可不知道为什么,喉咙却发紧,鼻子也酸酸的。
“我去洗个手。”钟粤站起身。
他离了座,挡在自己和沙发那边之间的人影消失了。
周渝明知道现在如果往沙发那边看,自己的情绪可能控制不住,可他还是忍不住,急切地看了过去。
有心电感应似的,钟粤妈妈刚好看过来,目光相对,她慈爱地笑了笑。
心底倏然涌起难以遏制的潮湿。
周渝五岁多时,妈妈意外走了,那时他不懂生离死别的沉重,记忆也不算清楚,所以他一直不觉得自己缺少了什么,也把妈妈当成自己温暖的怀念与后盾。
可直到坐在这儿,被钟粤妈妈嘘寒问暖,被投喂了小零食,被笑眯眯地看着,被与他爸截然不同的,细腻、熨帖的爱意包裹着……陈旧到几乎被忘却的情绪,丝丝缕缕在心底翻涌。
她们长得一点都不像。
看着他笑的时候,却又一模一样。
周渝低头大口大口地喝着粥,小砂煲热气滚滚,熏得视线一片模糊。
“他怎么哭了。”钟粤妈妈有点紧张,狂戳钟粤后背,“是不是不喜欢我做的饭?”
接着又嘟囔,“哦对了,他是重庆人,我应该多加点辣椒给他,我疏忽了。”
钟粤一直盯着周渝那边,关切地微皱着眉,跟老妈说话的时候,语气却轻松:“妈你乱想什么呢,他都说了好喝,再说就算不好喝,也不至于能把人难吃哭了吧。”
“对哦,那他现在是……”老妈担忧地看着周渝。
“看你的电视吧,我去哄。”钟粤笑了笑。
钟粤大概能想到周渝为什么哭,所以周渝开始发呆时,他就借口洗手离开了。
但他不敢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