禤晓冬并不敢看林亦瑾,他背上的汗湿透了衬衣,但他还是坚持着道:“谢谢林伯伯,但是我觉得军校就好了,我外语不好,对商科也不感兴趣,还是算了。”
军校什么都包,学费全免,分数也不算非常高,他私下和老师打听过,他目前的成绩考军校问题不大。他不想再欠林家更多的情,需要一辈子还那种人情,他不想再欠了。这些日子,继父和生母回来,那种令他窒息的沉重再次包围着他,每时每刻提醒着他欠着这家人多么大的恩情。
他们才是一家人,双胞胎基本不和他说话,也没有叫过他哥哥,他们的哥哥是林亦瑾,他不配。他迫切渴望独立,渴望离开这个家,他会还恩情,当然这个恩情太大,他知道很难还,所以他不想再欠下去了。
和林亦瑾的隐秘的感情更让他坐立难安,一旦事发,林伯伯会如何看自己?他和林亦瑾那点甜蜜已经变成了让他彻夜难寐的惊吓,那令人毁灭的可能几乎让他不顾一切想立刻逃离这个家,他和林亦瑾不会有什么将来,他也不想和他有什么将来。
林亦瑾忽然将筷子一放,起身离座,满脸冰冷回了房间。
路晓竹始料未及,难堪又带了些生气对禤晓冬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我听阿姨说了亦瑾天天都替你补习,你怎么不识好歹呢?”
禤晓冬垂了睫毛,上头林若飞倒是宽和笑道:“孩子长大总有自己的想法,慢慢来吧,晓冬你再考虑考虑,申请学校不容易,亦瑾还找了他外公那边的人情,说通了国外的颇有名望的教授替你出担保信,全是看在亦瑾外公的面子上,以后很难有这么好的机会了,你还年轻,不懂机会珍贵。”
禤晓冬一言不发,沉默着吃饭。
林亦瑾再次与禤晓冬爆发了冷战。
他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超然,他母家尊贵,林若飞也要依仗岳家,手里有着握着母亲留给他的巨额遗产,对他也摆不出什么父亲架子。继母和双胞胎都对他的地位毫无威胁,只能百般讨好于他。
他一生气,整个家庭的气氛瞬间就变得僵硬起来。
路晓竹找了禤晓冬来百般劝说:“去国外有什么不好?你读了商科回来,林伯伯的公司自然会有你一席之地,你可能不知道你林伯伯的公司有多大……你在里头做高管,帮着亦瑾打理公司,前程无忧,到时候你弟弟长大了,你也能帮他一些。”
禤晓冬只是沉默着,从未松口。
路晓竹脾性柔弱,但也生了气:“你这孩子,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她气得却又说不出更多,但这句白眼狼却已足够沉重,禤晓冬抬起眼来看她,眼圈慢慢变红。
路晓竹被这样的目光看着,不知为何心里一抖,忽然觉得不了解自己这个大儿子,但她此时盛怒之下,只是对禤晓冬道:“我不管你什么办法,你自己的前途,我管不了你!但你必须和亦瑾道歉。人家待你是如何的?你不是不识好歹吗?你若是不和他和好,这个家你让我们这么立足?你让妈妈怎么面对他?你没看到这两天你弟弟妹妹多么难堪吗?”
禤晓冬沉默许久,低声道:“我去和他道歉。”他确实对不住林亦瑾,但是他真的不想出国,一想到母亲替他安排的路是永远依附着林家,他感觉到更窒息,这不是他想要的一辈子。
路晓竹道:“明天是你林伯伯的生日,家里会有很多客人,你尽快道歉,不要让你林伯伯不高兴。”她说了一半忽然也觉得委屈,自己倒落了泪:“晓冬,你不懂妈妈的难处……妈妈也要为你弟弟妹妹考虑……你妹妹身体不好……”
禤晓冬看着美丽而陌生的母亲落着泪,虽然已年过四旬,生育了三个孩子,但她仍然美得惊人,身上穿着考究的奢牌衣物,落起泪来楚楚动人……其实并没有那么打动他,也许他真的是白眼狼吧,他垂下了睫毛:“我会去道歉的。”
第二天果然客似云来,禤晓冬早晨去敲了林亦瑾的门。
林亦瑾打开看到他,一言不发,转脸就往里头走,坐回了自己书桌前,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禤晓冬反手将门关上,将手里的一碟点心放在了门边的圆几上,靠在门口看着林亦瑾冷漠的侧脸,愧疚涌了上来:“来和你道歉——刚做的千层苹果酥。”
刚烤出来的苹果酥带着黄油和苹果交织特有的甜香味,林亦瑾从前挺爱吃的。
林亦瑾转头看了他一眼:“答应出国了?”
禤晓冬语塞,过了一会儿低声道:“亦瑾,我不想出国。”他难以启齿自己想要脱离林家的心思,却又觉得愧对林亦瑾,母亲那句白眼狼敲得他那仅存的一点自尊心全碎裂开来,但他仍然卑微地期望能拥有一点自己的人生。
林亦瑾转过脸去:“出去。”
禤晓冬垂下睫毛:“对不起。”多说无益,林亦瑾是天上的云,他是田里的泥,他没办法让云了解什么叫云泥之别,他的想法,在林亦瑾这里也从来都不重要。
或者说,对谁都不重要,但是,他仍然卑微地想要坚持,想要保留自己那已经岌岌可危的自尊心。
他转身要开门,林亦瑾却忽然道:“等等。”
禤晓冬转身,林亦瑾淡淡道:“那边沙发上的电脑,买给你的,我答应过的,你拿走。”
禤晓冬看了眼休闲丝绒沙发旁的几上果然放着一台电脑,外包装上醒目的彗星标志。
他心里涌起了一阵酸涩,无论如何,林亦瑾对他确实非常好,但他一无所有,无以为报,又不能答应他出国,这是他唯一的坚持。他手按着门把手,低声道:“除了出国……其他的事,我都依你。”
林亦瑾冷冷道:“禤晓冬,你这人没有心,我带你出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你却一心想要撇下我,离开我。”
禤晓冬垂下睫毛,他确实于心有愧。
林亦瑾看他垂着睫毛,脸上委屈难过之极,却偏偏一寸不让,心里被揉得像一团皱巴巴的纸,又恨,偏偏又放不下他,想着这人忽然死倔起来,怕不能和从前一样好拿捏,过去只要他生气,禤晓冬当日就会来赔小心,绝不会让这气过了夜。
这次他是认真的,正因为如此,林亦瑾心里那点狂戾才不可抑制。他盯着那薄薄的红唇和垂着的长长的睫毛,恨不得上前立刻把这人给办了,让他知道,他是自己的,从头发丝到脚趾头,每一寸都是自己的。
得慢点来,换个方式哄,这人吃软不吃硬,林亦瑾深吸了口气,放柔了声音:“真想我原谅你?你过来。”
禤晓冬缓缓走过来,看着林亦瑾,林亦瑾坐在那里,微微抬头看他:“你过来亲我一下,就不和你生气。”
禤晓冬有些不安:“门没锁。”
林亦瑾沉下了脸:“你很怕?”他的房间,谁敢随便进来?
禤晓冬看他沉了脸,他最怕他不理他,只好走上前,微微快速垂下头,在林亦瑾唇上吻了下,却一把已被林亦瑾扣住了腰,压向自己怀中,狠狠啃噬着这可恨的人的嘴。
年轻人的火气太容易撩起,更何况林亦瑾正在气头上,对方的味道又实在是太清甜,他另外一只手用力按着禤晓冬不许他挣扎,一边狠狠吻着对方。
门开了,林若飞的声音传来:“亦瑾,你舅舅来了……”
声音戛然而止。
那天晚上书房的爆发了父子之间有史以来最大的争吵。最终林亦瑾冷冷对生父甩了句:“你管得着我吗?”摔了门出去,大宅里安静极了,他带着盛怒冲出了大门,自己开了车去了舅舅那里住着。
后来他才知道,当夜路晓竹就割了脉,林亦琪心脏病复发。
他想起应该带上禤晓冬离家,回去林宅的时候,禤晓冬已经不在。
他不知道禤晓冬是如何面对生母自尽,妹妹发病的局面,也不知道禤晓冬如何面对他盛怒的父亲。
他当时一走了之,没想到会将他置于如何的境地,他无数次后悔那天晚上,他应该带着禤晓冬一起走。
但是他再也没有见过禤晓冬。
林亦瑾再如何孤傲,他仍然只是一个没有独立的高中生,当他的生父和他的外公心照不宣地联手瞒起他,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一个人从他的世界里抹除的。
而这一点,他在一年以后申请了国外的学校,经历了一年的戒断期,在新的学校里认识了无数的人,那个少年的面目甚至已在记忆里模糊。那些曾经他视之为珍宝的情感,仿佛也变成了年少时不负责任的幼稚冲动。
他也某一天才忽然幡然醒悟,他用舅舅的人手,是不可能找回来禤晓冬的,没有自己力量的他,已经注定失去了他最渴望的珍宝。
长辈们认为他只是一时冲动,等时间过去,等他认识不同的人,就会忘记那个让林家夏家都会卷入不体面的少年,他们只能是平行线。
他彻底放弃了这些,出国,读书,然后开始了漫长的和父辈、祖辈对抗的叛逆期,他已经决心定居国外,把一切都放下。
他本以为时间已经抹淡了一切,人生已经不可能回头,直到那个视频将鲜活的禤晓冬忽然抛在了他的跟前,他变了,却又没变。
因为他和从前一样,那样轻松地重新挑起了他内心的渴望,他仿佛死去的心忽然重新跳动,强烈的渴望和属于人的焦灼欲望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那些他以为已经埋葬了的感情全部重新复苏,并且来得又强烈又快。
他迅速地拒绝了教职,办理了辞职,打包家具,托管出售房子,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国。
这是不可思议的缘分,他想要补偿他,他还想重新拥有他,他还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