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睡中,孟亦蹙起了眉峰,额间溢出冷汗,沾湿了屡缕缕柔顺青丝,看起来格外脆弱。眼见着孟亦脸上颜色渐渐消散,变得比往常更加苍白,触手可及的肌肤也变得愈发冰冷,宿歌心中急切,为他盖上一层灵蚕金丝锦被,便转身而去,匆匆离开了房间。
刚踏出房间,他便与迎面而来的淡蓝纸鹤打了个照面。
那纸鹤乃是薇罗仙子传信,令宿歌速去见她。
薇罗仙子传信,是想看看自己爱徒心魔是否已解。
自那日,自己与宿歌说了那番话,他便纵身离去后,仿若消失了一般,再未现面。薇罗素来疼爱这个天资聪颖,自小在自己身侧的徒弟。爱徒修为停滞在元婴后期许久,一直未能突破,如今又生了心魔,她自然放心不下,寻了些清神静心的极品天阶丹药,欲拿给宿歌,助他抑制心魔。
恰好,宿歌正要去找自己的师尊,便直接去到了薇罗仙子所在的峰头。
薇罗仙子尚在打坐,见着宿歌前来,便放下盘着的腿,看向他。
薇罗仙子拿出自己的罗扇,摆出惬意的模样,正想说些什么,却见宿歌上前两步屈膝跪了下来,冷峻面容肃然,眼中压抑着担忧急切,道:“师尊,弟子恳求您救救孟亦。”
说着,宿歌俯下身,额间狠狠砸地。
薇罗仙子本是想将清神静心的丹药拿给宿歌,却见到宿歌如此言语动作,紧接着还不待她思考孟亦发生了何事,就被宿歌这一磕头震惊。
看来,自己这爱徒,这次确实没躲过情劫。
记忆中,他太久未行过如此大礼了,无论对谁。
足以见得,孟亦在他心中的分量。
薇罗仙子柳眉微扬:“你先起来,与我说说,孟亦发生了何事?”
宿歌闻言,忘了起身,挺直脊背,立即说道:“师弟他忽然昏迷过去,沉睡不醒,浑身冰凉。”
薇罗仙子轻抚鬓侧垂发,若有所思。
半刻钟后。
苍殿内,薇罗仙子放下孟亦素白手腕,轻叹一声对宿歌道:“造孽。”
宿歌急忙道:“师尊,柏函如何?”
焦急之下,他竟是忘了在师尊面前称孟亦为师弟,索性薇罗仙子并不在意。
“他这副身子,亏空虚弱的很,不能受凉,不能劳累。寿元看起来绵长,生机却荡然无存。”薇罗仙子蹙眉道,“若为师没猜错,他这昏睡的病症,是五十年前……便有的,一经睡去,还是不要轻易叫醒的好,且等他自己慢慢醒来,否则……”
“否则如何?”
“否则恐怕于身体更加不妥,届时醒来,恐怕神魂不凝,面色灰白,甚至状若死人。”
神魂不凝,状若死人?
宿歌心底一片冰凉,嗓音哑然:“可有根治之法?”
薇罗仙子见他如此失魂落魄之态,只得叹然:“并无。事实上,就连普通纾解困倦的方法也无。就他如今这副身子,怕是有时比凡人还不如,修者界常用的丹药,他一律不能轻易使用,不然则会虚不受补,气血汹涌……须知,元婴与心齐失,这可不是普通病症,其厉害程度与元神毁损、灵根被剥相当。话说回来,没了心与元婴,寿元却还如此绵长,想必已经是宗主念及旧情。”
薇罗仙子并未发觉孟亦体内流转的灵力,那些灵力已然蛰伏在了他的体内,教他人寻摸不到。
宿歌听闻薇罗仙子一番言语,神情迷茫,眸中尽是无措。
他竟然现在才知道,因为五十年前的那件事,孟亦的身子已经虚弱到了如此地步——不能受凉,不能劳累,随时随地都可能会昏睡过去。且一旦睡过去,便是天昏地暗,无论如何都是叫不醒,若是强行将他唤醒,只会令他唇色苍白,神情恍惚,仿佛失了七魂六魄,只余一副精致的壳子。
也是,那般的磋磨,失去的又何止是仙途坦荡,更是性命安康。
只是以前的“宿歌”自我蒙蔽,故作不在意,没有看到而已。
薇罗仙子道:“如今这般,也非我所愿。”
在许久之前,薇罗仙子便发觉自己爱徒总是若有似无地将视线转到孟亦身上。
自那时起,她便知宿歌已是对孟亦有所在意,情根深种不过早晚的事。也是,那般风姿出众,气度雍容的人,莫说是与他同辈的宿歌,就连几位长老,也总是对他频频称赞,言道修者界代有才人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其后不久,薇罗仙子发现原来孟亦也对宿歌有些情愫,甚至几次三番救他于危难之间,便放了心。
她一直以为既然二人彼此有意,即便自己爱徒迟钝了些,也能迟早修成正果。却不想,自己徒儿心念过重,造成了如今这般结果。
时至今日,薇罗依旧欣赏孟亦。
若非那事,他该是多么惊艳四座的后辈。犹记当年,她原以为玄温之后,再无来者,千万年后,鸿衍宗可能要失去东陆第一宗门的宝座,这时,玄温却领回了孟亦。
造化弄人。
这么想着,薇罗仙子便将自己心中所想,当年所见所闻,包括孟亦曾经所做之事,全都说与了宿歌听,试图敲打于他。她仍旧希望孟亦能与自己徒儿结成道侣,只要找到重塑元婴的仙药即可。
这也是根治宿歌心魔,最好的办法。
至于宿歌,听了薇罗仙子一番淳淳教诲,只觉恍然如梦,脑海中渐渐想起自己曾经历练过的那些惊险之处。
穷凶极恶的魔族地界,万蛇翻涌的荒野毒窟,冰天雪地的九天玄冰……孟亦因为担心自己,曾一次次用外出历练的名义,将自己从些穷凶极恶之处救出。他知道自己心高气傲,不会愿意为他人所救,便仅仅只是将自己救出,却没有出面,只教他以为那一次次险象环生,都是他自己挣扎着逃了出来。
为此,孟亦的身上大大小小伤受了不少,也险些死在那些险恶的历练之地。
而他,却让那本该被自己捧在心尖,溺着宠着长相厮守的仙人,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他攥紧了怀中那属于孟亦的储物袋,不无绝然地想着,现在醒悟,是否来的太晚。
那边薇罗仙子又为孟亦把了把脉,一旁的宿歌见状,立时问道:“师尊,他可还好,何时醒来?”
“还好,待他自然醒来便好,”薇罗仙子说完,转头见自己爱徒这副痴痴的模样,往日的冷漠孤高全都散了去,知晓他终是陷了进入其中不可自拔,于是便又想将自己早前的说过的话重复一遍,“为师早说过望你……罢了罢了,再说下去,你无甚反应,为师自己听着耳朵都要长茧子了。”
薇罗仙子今日已经是叹息再三,然而无论再如何叹惋,她都是不会让自己爱徒出事,毁于心魔一途的:“为师派人去打听打听何处有修补元婴的丹药。”
“不用,”宿歌面容严肃,冷漠中夹杂着一丝阴测的狠厉之意,“我去把应霜平的元婴,挖出来。”
那个占有了孟亦元婴的人,不该如此完好的活在这世上。
孟亦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都是属于他的。
肮脏低贱的人,不配拥有。
薇罗仙子闻言大怒,纤纤素手指着宿歌,厉声厉声斥责道:“你……简直胡闹!”
宿歌凝视床上躺着的孟亦,神情平静:“我是认真的。”
“荒唐!你以为你这么做,应霜平被你挖了元婴,出了事,他日宗主出关,会放过你,会让你好过?!你有几条命能让那半步飞升的大能斩杀?!”况且,宗主下一次出关,那“半步”二字,恐怕就要划去。
愈想愈是娇颜愠怒,自收了宿歌为徒至今,薇罗仙子还是第一次如此责备教训于他:“当初那事你自己也清楚是怎么回事,谁先提出刨元婴的?是宗主。难道这还不足以见得他对应霜平的看重?你若是真这么做,就是在找死,东陆内,还有谁是宗主的对手?!”
宿歌却已然不顾,决然道:“那也不得不做。”
“不得不做?好一个不得不做,”薇罗仙子怒极反笑,“我的好徒儿,你仔细想想,当初对孟亦下手的,可不是应霜平,是你们几人。”
宿歌闻此,峰眉拧起,心下大震,道心险些不稳,喷出一口血来。
薇罗仙子虽说怒极,却又不可能不顾忌爱徒。此刻见他眸中雾气弥散,立时执起了他的手腕查看,发觉他经脉丹田内灵力紊乱,心中大骇,往他体内输送着淳厚的冰灵力,旋即又喂他吃了颗极品定心丸。
宿歌心魔稳住。
薇罗仙子这才松了口气,只得好言道:“就算不为别的,为孟亦着想,你也不能对应霜平下手。先不说我们有没有宗主的能力,将他人的元婴无排斥地移入另一个人的身体中,便假设我们成功了,你以为宗主出关之时,既是不放过你,又怎会放过孟亦?”
见宿歌神情终于有所动摇,听进了自己的言语。
知晓徒儿如今软肋便是孟亦,薇罗仙子便又说道:“等到那时,宗主震怒,平了九曲峰与苍殿,你说说,你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
宿歌明白,无论师尊薇罗仙子说何作何,都是为了他好。
从薇罗仙子的角度而言,她本是可以斩草除根,直接杀了孟亦了事,然而这并非治本之法。先不说那玄温宗主究竟还在不在意这个被他亲手废掉的徒弟,只说孟亦的死亡,给宿歌带来的不一定是清醒与冷静,而是有可能让他心底的痴念发酵成为不可控的癫狂。
这也是为什么,五十年后的她仍旧问了宿歌是否想要与应霜平结为道侣的问题。她那时便告知他若是选道侣,自己看着孟亦处处合适。
从根源上解决宿歌心魔的手段,就是他能与孟亦两厢厮守,共度茫茫此生,若是有幸成就飞升,自是更好。
宿歌听闻薇罗仙子劝说,忆起当年,那宗主玄温衣衫缥缈,神情威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我徒应霜平身体有碍,需替换元婴以保性命。应霜平的资质乃是风属性单灵根,若要换元婴,则需换取同为风属性单灵根之人的元婴才可。
没错,应霜平也是风属性单灵根。
只是他的灵根十分细弱,灵根不纯掺有杂质,且悟性天资不佳,因此,好好的上等天灵根资质便成为了中等品质的普通灵根资质。
话说到替换灵根之事,单灵根这等资质本就已经是万中无一的。就连鸿衍宗这般扬名万里的一等宗门,待到每回招选弟子之时,也并非可以次次都招到单灵根的弟子,更遑论是变异属性的风灵根。
宿歌脑海中,风属性单灵根的人,细数附近无数宗门弟子与散修,拢共也就孟亦和应霜平二人。
宗主玄温乃是火灵根,他座下三名亲传弟子,只有灵芮是与他同属性的火灵根资质。
于是宿歌猜测,玄温是要挖出自己大弟子孟亦的元婴。
果然,那玄温面容平静雍然,对他道:“你欠我一条命,帮我擒住涵儿可抵。”
看看,说着这般绝情绝义的话,却还敢叫那人“涵儿”。
那时,宿歌也有想过,凭借玄温渡劫后期大圆满的修为,抓一个刚刚踏入元婴后期的孟亦,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为何却如此兴师动众,不仅找了他,还找上了凌霜剑宗柳释,一齐动手。
但是修真之人最看重因果之论,他欠了玄温人情,修者若是欠下因果,于修行无益,于大道无益,还是早些还清为好。再加上自己心底那不可明说的丑陋心思,他不敢面对本心,怯于承认倾慕了孟亦,甘愿蒙蔽自己。
于是他选择听从玄温要求,擒住毁掉孟亦,抵做人情。
后来之事,如今的他不敢再深想。
薇罗仙子确认宿歌冷静下来,不会做出不理智之事后,将自己原本准备好的极品静心丹药拿给了宿歌:“这个你先拿着,心魔翻涌之时咽下一颗,能压制心底魔障。为师归去后,便会遣峰下势力去四处找寻关于重塑元婴丹药之事。”
宿歌闻言,朝着薇罗拱手:“弟子谢过师尊。”
他也会遣自己座下人脉,不惜一切代价,在这茫茫修真界中找寻重塑元婴的丹药。
如若有可能……如若有可能,也要寻到能塑心的神药。
他想让孟亦眼中有自己,哪怕的憎恶的、厌恨的,也比如今看向自己的那般无情无念、淡漠疏离的眼神要好得多。
至少,他在看着自己,而非彻底的无视。
“散源长老之寿辰,一旬后便将如期进行,届时必然声势浩大,修者界四面八方的修真者皆往来于此,其中不乏强悍之人,你莫要过于痴念,到时坏了事。”
薇罗仙子不放心一般,再度如此叮嘱了一番。
宿歌闻此,只道谢过师尊,心中却知晓,如今什么重大之事,什么四海八荒,在他心底都比不过孟亦一皱眉,一抬首。
临着离开前,薇罗仙子将一些寿辰事宜录入竹简之中交于宿歌:“即便你如今心绪如何不定,这些该你做的事都要做的圆满,莫让我失望,让宗门失望。至于孟亦,该清醒时自会清醒过来,你不必多虑。”
宿歌最后谢过,薇罗仙子这才拂袖离去。
薇罗仙子走后,宿歌转身,走至床侧,凝视孟亦睡颜。
看着他沉睡时精致好看的侧脸,时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宿歌只觉着自己的心尖儿都在随着他微小的动作牵扯。
他是那般的人物,那么好看,苍白着面颊,漠然慵懒,熟睡之时,眼角上还带着一抹温润的红媚,令人移不开眼。宿歌想碰触他,想亲吻他淡色的、形状姣好的双唇,想褪去他的衣衫,将他单薄微凉的身子紧紧钳在自己怀中,密不可分。
想的心神俱颤,想的心尖儿疼。
但是他不能这么做。
他怕惊到了孟亦。
师尊说,柏函身子不好,如果在沉睡时被人扰醒,便会通身冰凉,四肢无力,神识不清,仿佛失了七魂六魄。因此,宿歌待着这屋子中,靠近了孟亦之后,甚至不敢呼吸过沉,生怕惊扰了他,惹他难受。
那样他会心疼。
而他最心疼的,是柏函如今这幅样子,是他造成的。
宿歌不施任何护体法力,屈膝跪在孟亦床前,挺直了脊背,漠然凝视着他的面容。
从他的头发丝儿看到了露在外面那点光洁莹白的脚尖儿。
真是。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看出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