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 喻兰川几乎屏住了呼吸。
甘卿弯起来的眼角往下沉了沉, 目光落在纹理优美的实木桌面上, 她心里明白, 给她寄这个东西的人不怀好意。她在行脚帮和丐帮面前露面,亮出了万木春的刀,就已经做好了别人不怀好意的准备,她甚至猜得出这东西是谁寄的。
然而……到底是意难平。
她小时候, 不明白为什么自家门派有“单传”的规矩, 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刻苦, 师父却从不欣慰, 还教得有一搭没一搭的。那时卫骁告诉她, 说杀术是会污染人心的,沉迷于此道, 人会变成刀的傀儡。中二的甘卿嗤之以鼻,感觉这是老头从哪本三流漫画书上背的台词。
直到后来, 她经历了很多, 才明白老头是对的。
因为“三寸二分”是一条捷径,能以最快的速度消弭所有的仇怨, 不用和谁周旋, 也不用无能为力地盼着那人遭报应……多么诱人啊。
她这一晚上, 把布条缠了解、解了缠,就像个拼尽所有理智抵抗毒瘾的人。
“十五年前, ”甘卿说, “我把你扔在垃圾场, 装神弄鬼,玩得很高兴。我溜着行脚帮的一伙人跑了十公里,发现这里头一个能打的也没有,就自以为很了不起,当时得意忘形,打晕了一个‘黑蝙蝠’,在他身上写了字,映射王九胜是个缩头王八,连这么一群废物点心都敢造他的反。”
喻兰川听韩东升说过,当年救他的人功夫尚浅,做事有点“活泼过头”,这会才知道,她是怎么“活泼”的。
甘卿似乎笑了一声:“王九胜不是废物。”
王九胜当然不是废物。他没有练过童子功,小时候可能连饭都吃不饱。长大以后,他又忙着四处钻营,功夫大概是十分稀松二五眼了,更不用说这时他已年过六旬,不少也不壮,要杀他,甘卿大概不用两刀。
他从社会最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像条如履薄冰的猎犬,敏锐地嗅着空气中的各种味道,杀伐决断,总是能揪住时代的浪,翻覆而上。
喻兰川:“如果他是废物,现在我们也没必要再讨论这个人了。”
甘卿双肘撑着扶手,自由散漫地靠在木椅背上,轻轻地耸了一下肩:“照片上的人,除了杨平和那个丐帮九袋长老我见过一面外,其他都不太认识,小喻爷,请教一下?”
喻兰川翻了翻,摇摇头:“武林大会都没来过。”
“那就是退隐了。一帮隐退的人,一个丐帮弃徒,”甘卿的左手食指轻轻地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手背,往照片上田长老那张惊惧狰狞的脸上扫了一眼,“一个一脸找不着北的酱油长老,这几位居然能摸到泥塘后巷,我相信美珍姐的判断,背后肯定有王九胜的影子。”
“所以照片也很可能是他寄给你的——除了幕后黑手,谁会保存这些?”喻兰川推了推眼镜,此人只有公事公办的时候最客气,心情一飞扬,就飘得又不说人话,“好在你还没笨到家,冲动得直接去按地址找人。”
“哪那么多冲动?我又不是没吃过教训。”甘卿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了,懒得跟他一般见识,轻笑了一声,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但是……”
但是如果当年她没吃过教训呢?
如果她不是因为和卫骁那脾气,一气之下挑断右手手筋,非要去自首,警察抓住她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万木春是行家,除了留下特殊的刀口作为收钱证明外,什么多余的痕迹都不会有——那么她尝到了甜头,大概会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吧。
能超越人性的是圣人,她不是圣人,她只是个高中肄业的盲流。
喻兰川:“嗯?”
“没什么,”甘卿摇摇头,话音一转,她说,“可是这不难猜,王九胜没有想过,如果我没有那么火爆的脾气,没如他的意,收到这个,反而直接去找他这个罪魁祸首呢?毕竟我身边有个熟悉行脚帮的前任北舵主,他家的狗还在我面前说走过嘴。”
喻兰川沉吟片刻:“如果是我,我除了寄给你一份照片外,还会同时把你的行踪泄露给照片上的这些人,这才是重点——因为捕猎者有自主选择权,而猎物只能拼命求生。你可能冷静,但这些得知万木春还有传人,还随时准备找他们报仇的人不可能冷静,他们这会一定会惶惶不可终日。即使你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