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回应他了。
魏尔伦跪在地上,抬起头,闭上眼睛。
犹如一头重伤的苍狼。
他保持这个姿势不知多久,或许是十分钟、二十分钟,也或许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听到手杖敲击地面的声音,魏尔伦睁开眼睛,往旁边瞥了一眼。
他的表情也不再是从前的倨傲,只剩下麻木和空洞。
对于她的出现,魏尔伦看上去并不惊讶。
现在已经没有东西能引起他的兴趣了。
“对您的经历表示同情,魏尔伦先生,”岩永琴子道,“失去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虽然要让这个悲痛欲绝的男人立刻清醒地和她讨论接下来的事,有点无情,但岩永琴子还是一脸平静地说出来了。
“您在横滨造成了巨大的混乱。接下来,欧洲政府应该会派遣调查团,亲自彻查此事。”
魏尔伦的暗杀事件只是冰山一角。
其下牵扯出无数机密,全是国家层面的纠纷。
比如,魏尔伦曾是欧洲反政府运动主谋“牧神”制造出的异能生命体,欧洲政府却反过来利用他、让他成为谍报员。
比如,军用研究所的N曾窃取欧洲政府的程序书,用来执行荒霸吐计划。很难说这里面没有霓虹政府的授意。
又比如,九年多前,作为欧洲政府谍报员的魏尔伦和兰波曾潜入横滨军事基地,想要夺取荒霸吐。
一年多前,恢复记忆的兰波又对中原中也和太宰治发动袭击。
现在,暗杀王入境霓虹,欧洲政府却向霓虹政府隐瞒了此事。
……
各个时期、各个国家的机密、目的交织在一起,就像一把杂乱的火药线,稍不注意就会引爆。
所以才需要调查团前来交涉,得出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论。
“接待欧洲调查团的会是港口黑手党。虽然是非法组织,却是此次掌握全貌的当事人。况且,欧洲政府从一开始就对霓虹政府隐瞒了此事。”
岩永琴子轻轻笑了一下。
“您还真是一根不得了的炸药引线啊。”
可惜,这根引线再没有那种所向披靡的力量了。
兰波的特异点力量远远弱于魔兽吉格。
“总之,如果让欧洲政府知道您没死,他们一定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将您带回去。”
岩永琴子伸出手指戳戳脑袋。
“毕竟,您头脑里的情报可是足以影响他们生死的关键啊。”
但是,失去力量的魏尔伦也失去了价值。
所以带回去后,欧洲政府会将他销毁。
“如果森先生想要保您,应该会将您囚禁在黑手党内不见天日的地方,让您发挥剩余作用。”
“无论何种情况,您接下来的待遇都不会好到哪儿去。”
“不过——”
岩永琴子理理裙摆,在废墟堆上坐下,“我可以帮你。”
“你还活着的事,目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可以为你隐匿踪迹,让调查团得到你因能量耗尽而消亡的结论。”
“等风波过去,你再改头换面重新出现。我会为你提供新的身份。”
始终沉默的魏尔伦,终于流露出一丝不解。
“……为什么?”
“因为我正好缺一个保镖。”
岩永琴子托腮笑道:“相比起家里找的来路不明的家伙,我还是更喜欢自己亲自挑选。”
“怎么样,你愿意效忠于我吗?”
“……”
魏尔伦一句话都没说,淡淡地收回视线。
无论是被欧洲当局带回,还是被港口黑手党囚禁,这些——他根本无所谓。
哀莫大于心死。
早就料到了这种结果,岩永琴子呼出口气,闭上眼睛。
接下来才是关键。
她睁开眼睛,摊开手。
掌心悬浮着一个金色立方体,内里是火焰状的一缕轻烟。立方体周围散发出明亮的金色光粒。
魏尔伦勃然色变!
他死死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原本已经死去的表情重新活过来。
“这是?!”
“兰波先生的亚空间,您再熟悉不过了。”
他当然知道!
但是——
“为什么?!”
男人就像差点溺水好不容易浮上来的人,拼命抓住最后一根的浮木。
“为什么你会——”
为什么你会有兰波的亚空间!
为什么你会知道!
为什么你现在向我展示!
为什么你会正好在这个时机,出现在这里!
“!”
一股寒意击中魏尔伦心脏,随即弥漫至全身。
就像在神社的杉树林中遇见身着白衣的神明时,那种动弹不得的感觉。
他原本以为对方只是个狂热追求太宰治的女孩,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事。
研究所事件时,对她有所改观,但也仅此而已。
现在才知道,这位少女,从一开始他就没看透过!
岩永琴子露出洞悉一切的笑容。
“刚踏入横滨时,有妖怪告诉我,发现一个一年多前就已经死亡、在这片土地迟迟徘徊不去的灵体。”
正是兰波。
“正巧,我拥有与它们对话的能力。”
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讲,灵体无法违抗她,不能对她撒谎。
兰波将过去的事都告诉了她。
得知魏尔伦到来后,她让妖怪潜入N的研究所,拿走了指令式的枪和齿轮。
发觉兰波有牺牲自己的意图,岩永琴子留了个心眼,保留了兰波一部分灵魂。
就是立方体中那缕轻烟。
这里不是游戏,她没那么大能耐让人复活,不过……
“只要在我身边,他的灵魂就会渐渐恢复。至于时间……也许一两年,也许四五年,也许更长,谁知道呢。”
“恢复完整后,可以送他去彼岸接受轮回。如果有能重铸肉身的异能者,也说不定能创造奇迹。”
“比起从此在世上消失,这种结果已经好很多了,不是么。”
岩永琴子微微一笑,“魏尔伦先生。”
她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是兰波自身具备超越者的强大实力,又固执地想要为友人做点什么,留在世间,这才能办到。
这是她与魏尔伦交涉的筹码。
魏尔伦目光追随着那缕轻烟,眼里有一丝微光在跳跃。
他还不能很好地组织语言。
岩永琴子摊开另一只手。
同样的亚空间,里面放着指令式的枪和手表。
“这是兰波先生提供的藏匿处,除了我和他没人能找到。他想要保护你。”
她收回手。
“明白了吗,魏尔伦先生,如果想要控制你,从一开始我就能办到。”
“只不过比起武力,我更倾向于用讲道理的方式解决。”
魏尔伦就像从不认识她一样,目不转睛盯着她看了好一阵。
终于,他艰涩地开口:“你这样……根本不需要保镖的吧。”
“谁说的。”
岩永琴子撩起自己的刘海,义眼闪过高分子材料的光泽。
“我只是一位只眼只脚的柔弱少女呀。”
魏尔伦的态度有点奇怪。
岩永琴子觉得,他应该是被自己说动了的,但迟疑着,好像在迷惘什么。
她想起兰波曾粗略提及的往事。
从牧神的指令式里解放的魏尔伦,就跟刚从实验罐里出来的中原中也一样,几乎空白,警惕世间万物。
之后魏尔伦学到的也大多是谍报、暗杀技巧。兰波想要感化他,但魏尔伦心中总有一堵高墙。
直到现在,高墙塌了。
魏尔伦明白了失去,懂得了珍惜,尝透了悲伤,又拾起了希望。
这一系列人的感情,他需要时间消化。
她有让妖怪暗中阻拦,港口黑手党找过来还需要时间。
岩永琴子耐心等着,放下的那只手指尖轻轻敲击膝盖,无形中给魏尔伦增添压力。
现在必须说服魏尔伦。
不止是作为保镖,魏尔伦以后还有用。
“你知道我现在的情况。”
魏尔伦抬起手,能看到他手指因为虚弱而颤抖。
“如果你经常涉足危险领域,以我现在的力量,恐怕不能完美地保护你。”
“我以前做的全是暗杀工作,保护人的事……从未做过。”
岩永琴子耸肩。
“这有什么,不会就学。”
“兰波先生也从未做过救人的事吧,可他不是救下你了吗?”
“更何况,懂得暗杀,不就懂得怎么针对暗杀进行保护了吗。”
“此外……”
她凝视魏尔伦的眼睛,“魏尔伦先生的力量,还有恢复的可能。”
魏尔伦眸子睁大。
“……什么?”
“只是我的推测。”
岩永琴子扔了一个东西过去。
魏尔伦接过一看,是他的洋梨:“?”
“陀思的目的是释放魔兽吉格,重新植入指令式时间又很匆忙,那么他的重心会放在‘释放’这一点上。”
“只要达成‘释放’的目的即可,至于释放多少,有没有剩余,不一定能书写完备。”
“——你体内可能还存在残余异能。”
“本来,这点残余不足以支撑你的生命。但兰波先生代替了给予你生命的工作,所以剩下的异能,慢慢修养的话,还能恢复。”
岩永琴子抬起装有灵魂的立方体。
“兰波先生剩下的这片灵魂,刚才也告诉了我这一点。”
亚空间的光芒照得她的脸半明半暗。
紫瞳里带着目空一切的冷漠。
少女坐在高处,姿态端庄,背后是黑夜和满月。
明明空无一物,她身边却仿佛刮着凛冽的寒风,无端让人生出敬畏之情。
魏尔伦忽然想起,岩永琴子曾说过她也是非人的存在,但当时他并没有在意。
“你……究竟是谁?”
“我是那些被称为妖魔鬼怪的智慧之神。”
妖魔鬼怪和……神吗。
岩永琴子微微一笑,身上那种漠然感散去大半,显得甜美可爱。
“既然兰波先生给您送了生日礼物,我也给您送上礼物吧。”
她微俯下身,手往前伸,就像递上一个生日蛋糕一样。
“生日快乐,魏尔伦先生。”
是……兰波。
是他如今唯一想见的人。
是绝望过后一丝微渺的希望。
魏尔伦控制不住地、颤抖地伸出手去。
岩永琴子忽然掌心一转,五指捏拳,立方体在她手里消失。
光芒散去。
“……!”
魏尔伦还停留在伸出手来想要抓住的动作,整个人愣住。
“那么,我再问一遍,魏尔伦先生。”
岩永琴子扬起笑容。
“——你愿意效忠于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