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时,延州大总管李檦突然从外面冲进院落,口中喊着:“大事不好!齐军偷袭来了!”
“甚么!?”宇文会的脾性瞬间爆裂开来,说:“齐贼还敢来!?来得好,我这就去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李檦说:“大将军,稍安勿躁,齐军这个时候过来,显然是有备而来!”
的确,如今杨兼危在旦夕,还没能醒过来,他们的军队可谓是群龙无首,在这样的情况下便是一盘散沙,齐军挑拣这个时段来偷袭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
齐国公宇文宪冷静的多,说:“老将军,齐军现下如何,已经开到何处?”
李檦说:“齐军派出了数条大船,从水上进军,朝我们这边包抄而来了,今早雾大,等士兵发现之时,已经到了跟前,咱们现在整顿战船,根本来不及了!”
“好一个齐贼!”狼皮朗声说:“怕他们作甚?让我来打先锋,我擅长水军,根本无需整顿大船,便可以将他们打得屁滚尿流!”
宇文宪说:“齐军的兰陵王和领军将军已经被咱们擒获,对方甚么人挂帅?”
李檦说:“是斛律光!”
落雕都督斛律光亲自挂帅,来势汹汹,而且已经到跟前,他们现在准备船只根本来不及,如果派擅长水战的郝阿保和狼皮出去,又觉得不妥,倒不是不相信他们的忠心,也不是怕他们倒戈,而是因着有些法子用一次奏效,用两次便不奏效了。
斛律光精于兵法,上次他在郝阿保手上吃了亏,这次怎么可能还栽在郝阿保手上?再者说了,上次是他们偷袭齐军,这次是齐军偷袭而来,没有了先发制人,郝阿保的小渔船,怎么能以卵击石去和齐军的战船硬碰硬?
郝阿保不耐烦的说:“这也不行,那也不可,难道就看着齐军打到家门口?我看你们就是一盘散沙,没了主将甚么也做不成,窝囊废!”
郝阿保心直口快,说话不是很好听,宇文会一听,立刻爆炸,说:“我们是窝囊废?窝囊废也比你这个降臣好!你执意要领军,是不是按了甚么贼心眼儿?怕是眼看情况不对,想要带着兵马倒戈齐贼罢!”
狼皮听他辱骂主公,立刻不干了,瞪着眼睛上前,低吼说:“你说甚么?!你有种再说一遍!”
宇文会哈哈一笑,说:“怎么了?我再说一遍怎么了!?我宇文会行得端坐得正不像你们这些下三滥的蛮夷!”
“好得很好得很!”郝阿保冷笑说:“现在说我们是蛮夷了?不错,我们就是夷人!不是你们上赶着非要招揽你阿爷我的时候了?你们周军就是一把子旱鸭子,没了我,我看你们怎么打水战,喝水去罢你!”
宇文胄赶紧拉住宇文会,说:“弟亲,现在不是内讧之时,少说两句。”
他话到这里,却听郝阿保冷笑说:“我看你也不像是甚么好东西!天天儿摆一副清高的模样。”
“你说甚么!?”宇文会听他辱骂兄长,立刻又怒了,上前一步,一把揪住郝阿保的衣领子,差点子直接将郝阿保拽起来,说:“你敢辱骂我兄长?!”
场面一度混乱起来,李檦和宇文宪赶紧拉架,众人却越吵越凶,杨广兀立在杂乱之中,负手而立,眯着眼睛,眼神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芒,突然开口说:“都闭嘴,不要吵了!”
小包子的声音奶奶的,声音也不大,一开口却掷地有声,众人全都吓了一个激灵,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小包子。
杨广如今不过四五岁大的模样,却一脸临危不惧的镇定,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镇定,淡淡的说:“如今父亲病危卧床,齐军已经打到了家门口,你们不是朝中的扛鼎之臣,便是赫赫有名的一代豪杰,却在这里骂街争吵,比我这个顽童还不如,难道便不觉得羞愧么?”
宇文会还揪着郝阿保的衣领子,二人脸色不由全都一红,宇文会狠狠的松开手,不去看郝阿保,转头对李檦说:“李将军,咱们能用的人马一共多少?最快何时能整顿整齐?”
李檦思量了一番,刚要回话,却听小包子杨广说:“各位不必惊慌,其实父亲赴宴之前,留下了锦囊妙计。”
“锦囊妙计?”众人全都吃了一惊。
之前杨兼对抗高阿那肱就留下了锦囊妙计,故意被俘虏,一步步连环计引高阿那肱上钩儿,的确留下了一个锦囊,锦囊便交给了小包子杨广,在最关键的时刻拿出来。
如今杨广又说有锦囊妙计,众人下意识狠狠松了一口气,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毕竟杨兼上次的锦囊妙计有惊无险,而这次……
其实压根儿没有甚么锦囊妙计,杨广之所以这么说,是因着他有法子退敌,但是这法子从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奶娃口中说出来,旁人必然不信,所以杨广便假借是杨兼的锦囊妙计名义,如此一来,便能堵住“悠悠众口”了。
“到底是甚么妙计?!”宇文会不疑有他,说:“小侄儿,你阿爷有甚么妙计,快拿出来。”
杨广说:“等一等。”
他说着,转身立刻跑进屋舍,“吱呀”一声,垫着小脚丫把门关闭,入了内间。
杨广并没有着急,先是走到床边上,看着躺在床上闭目昏睡的杨兼,虽医官说杨兼没有性命之忧,但怎么看杨兼都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整个人气息奄奄,脸色惨白的有同一张蜜香纸,不只是白,而且枯槁……
杨广凝视着那张枯槁的脸面,轻声说:“你可不能死啊,朕还没有成为世子,你倘或死了,谁来给朕铺路……”
他说着,不再多看杨兼一眼,转身来到案几边上,动作熟练的用小肉手铺开蜜香纸,拿起旁边的毛笔,蘸饱了墨迹,用手挽着自己的小袖袍以免蹭到,便开始书写起来。
杨广动作迅速的书写完毕,将蜜香纸吹干,折叠起来,装在小锦囊里面,随即不急不缓的推开舍门走出来。
“小侄儿,如何!?”宇文会第一个迎上来。
尉迟佑耆也说:“小世子,锦囊妙计在何处?”
李檦着急的说:“不能再等了,再等齐军就渡过河来了!”
杨广还是那副不急不慢的模样,游刃有余,肉嘟嘟的小脸扬起微笑,说:“劳烦李伯伯准备两艘船只,不要太多船只,只要两艘。”
他说着,还举起小肉手,比划了一下二,两根短短粗粗的小指头还有藕节,肉呼呼的特别可爱。
李檦惊讶的说:“齐军十几艘战船,我们只准备两艘?”
杨广信誓旦旦的点头,派头十足的“嗯”了一声,不过他的声音带着软绵的奶气,听起来威严大打折扣。
李檦一咬牙,说:“好!两艘还不容易,十艘是准备不出来了,两艘便是说话的事儿!”
齐军来势汹汹,十几艘战船肯定准备不出来,不是没有战船,而是没有时间,准备战船需要时间,等准备好了,恐怕齐军已经登陆了,但是两艘战船根本不是事儿,分分钟准备好。
李檦立刻行动,宇文会说:“小侄儿,快把锦囊给叔叔们看看!”
杨广却摇头说:“不妥不妥,父父说了,这锦囊窝拿着便好,叔叔们只要听窝的话便是了。”
“听你的?!”郝阿保震惊的说:“你一个小奶娃娃?”
小包子甜甜一笑,说:“这件事情,只有小奶娃娃可以做成,换了旁人,都不可以。”
齐军都打到跟前来了,也没时间去想多余的事情,与其在府署里吵架,还不如和他们鱼死网破,众人一听杨广的话,又都以为这是杨兼的主意,往日里杨兼可谓是神机妙算,从未失手,干脆便一口答应,全都跟着杨广出了府署。
李檦已经准备好了两艘战船,众人登上战船,缓缓开向河中,没有离开河岸多远,果然看到了齐军的战船,十几艘战船一字排开,那架势势不可挡,船帆遮天蔽日,相对比起来,他们这两艘战船便小小不言了,实在不够看。
宇文会手握佩刀,掌心里都是热汗,一双虎目死死盯着对方的战船,似乎是怕他们有所动静,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心里没有底儿,不知锦囊妙计到底是甚么。
齐军的大船上,果然是斛律光亲自坐镇,身披黑甲,手持长戟,威风凛凛的立在甲板之上,身边则是站着秘书郎祖珽。
别看祖珽只是秘书郎,但是他手中有北齐天子的密令,地位便像是一个钦差,斛律光也无法奈何他。
斛律光脸色阴霾,整个人气压很低,祖珽笑着说:“怎么大将军,马上便要攻克周贼,大将军难道不欢心么?”
斛律光沉声说:“大王与领军将军都已经被周贼擒获,我军痛失两名虎将,何人披甲,又如何能攻破敌军?”
祖珽一笑,说:“大将军何出此言呢?就算我军中没有兰陵王与领军将军,却也不过是失去了两名小卒子而已,真正的虎将,不正是常胜将军您么?”
斛律光侧头看了一眼祖珽,祖珽笑容阴鸷到了极点,清晨的光芒已经升起来了,却无法照到祖珽的眼底,祖珽幽幽的说:“打仗嘛,总是要有牺牲的,今日兰陵王与领军将军牺牲阵前,却换来我军大获全胜,令周贼闻风丧当,逡巡不敢前进,也是他们的光荣,不是么?当然了,这最后的光荣,自然要归功于把周贼击败的落花流水的大将军您了!”
斛律光耳听着祖珽给自己戴高帽,眼看着连绵成一片的齐军战船,心中却有些悲凉,兰陵王是他的忘年好友,斛律光心底里清楚得很,兰陵王不可能叛变,兰陵王根本无错,但因着天子怀疑过兰陵王,觉得兰陵王很有可能会记恨自己,便先下手为强,干脆斩草除根,杀死兰陵王。
斛律光心中如何能不悲凉呢?说到底,兰陵王还是公族,而斛律光这样的卿族又会落得甚么样的下场呢?
还有韩凤,韩凤此人虽不算甚么良臣,但并没有过失,反而每每杀敌奋勇当先,祖珽为了清除异己,连同韩凤一同除去,这手段不可谓不狠,简直令人发指。
“大将军,还不下令出兵吗?还在等甚么?!”祖珽拔高声音,微微抬起面目,迎着清晨的日光,祖珽的脸面闪烁着狰狞的光芒,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
斛律光狠了狠心,扬起手来,刚要开口,便在此时,周军突然开始朗声传话……
杨广一个小包子,却坐镇在周军的主将位置,背着手,手里握着那只小锦囊,眼看着齐军已经要打来了,才不紧不慢的拆开小锦囊,众人低头一看,那上面竟然只有两句诗……
——“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宇文会瞠目结舌,说:“这……这甚么狗屁词文,一窍不通啊!”
郝阿保也说:“这就是锦囊妙计?!锦囊里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东西?”
他说着,抢过锦囊使劲甩了甩,把锦囊翻过来掏了一个遍,也没有看到其他的东西。
宇文宪则是沉声重复说:“百升?明月?”
狼皮挠了挠后脑勺,说:“这……这几个意思啊!看不懂啊!”
宇文宪却恍然大悟,说:“是了,是了……我明白了。”
宇文会奇怪的说:“你明白甚么了,你倒是说啊!”
杨广自始至终十足稳重,踏着箱子爬上去,因着他身材矮小,特意找了几个箱子垫着,站的高高儿的,让齐军足以看到。
杨广踩着箱子,趴在船只的栏杆上,奶声奶气的说:“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他那模样,好像在和对方打甚么暗语一样。
斛律光刚要下令发兵,便听到了小娃娃的歌谣声,声音幽幽的从对方的船只上传来,紧跟着是周军士兵洪亮的喊声,也同样是这一句歌谣。
斛律光微微蹙眉,对船的小包子挥着小肉手,朝他们招手,说:“斛律伯伯,父父说了,只要对这句暗语,你便会杀了祖珽,投靠父父,斛律伯伯,你神马时候动手鸭!”
小包子用最奶萌,最纯真的声音说出这样的话,齐军听了瞠目结舌,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斛律光一听,立刻呵斥:“胡说!我斛律光对大齐忠心耿耿,怎么会与你们周贼对甚么暗语!?”
杨广唇角一挑,是了,斛律光忠心耿耿,上辈子他和兰陵王一样,全都死在了自己人手里,自然不会和他们对暗语。
“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其实这句歌谣,并不是杨广“原创”的,还要从上辈子说起,这句歌谣的“始作俑者”不是旁人,正是——祖珽!
祖珽得势之后,因为记恨斛律光辱骂自己是盲人,又嫉妒斛律光一门富贵,想要扳倒斛律光稳固自己的势力,便写了这句童谣,让市井的孩子们流传。
“百升”为一斛,斛律光复姓斛律,这百升自然说的就是斛律光了,飞上天的意思就更简单了,证明斛律光已经一步登天。
“明月”乃是斛律光的字,长安是北周的都城,明月都照到北周的都城去了,可见斛律光大有反心。
上辈子祖珽为了扳倒斛律光,广传谣言,北齐天子听说了谣言,心中十分不安,摇摆不定,最后还是杀死了斛律光,一代大将斛律光就此陨落。
这歌谣乃是祖珽原创的,这时候祖珽还是个秘书郎,没有高升丞相,自然还没有做出这歌谣,但是并不妨碍甚么,杨广把这歌谣奶声奶气的念出来,祖珽乃是不可多得的鬼才,聪慧绝顶,自然明白了其中的暗示。
杨广趴在栏杆上,悠闲的晃着小脚丫,又摆出一副童真模样,说:“斛律伯伯,你不是说只让窝萌出兵两艘船便可以了么?窝萌的船都来啦,斛律伯伯甚么时候把祖珽抓过来?”
斛律光大喝说:“一派胡言!!”
祖珽沉默了一会子,分明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口中却说:“大将军,下官怎么可能不信任大将军呢,这只是周贼的诡计而已。”
祖珽聪明得很,他知道这显然只是对方的诡计而已,但是知道是一方面,心里怎么想的又是另外一个方面。歌谣倒是提醒了祖珽,斛律光可是兰陵王的忘年好友,祖珽派兵射杀兰陵王,斛律光多有异议,如果留着斛律光,反而是一块绊脚石,不知道甚么时候便会被报复。
祖珽虽是个文人,但是也有领兵的才能,他一向看不起武夫,就算军中没有斛律光、高长恭和韩凤这样的将军,祖珽觉得,自己也照样可以领兵打仗,而且赢得比他们更加漂亮。
“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百升飞上天……”
“明月照长安……”
周军齐声大喊着,一声高过一声,杨广要了两只船,不过一百士兵,全都用来唱歌谣了,声如洪钟,传遍水面。
祖珽听着歌谣,心中突然有些动摇,如此大好时机,如果真的让斛律光指挥着兵马,打败了周军,赢得了战役,那么功劳自然要归功大将军,而不是自己这个秘书郎,谁还能记得是自己伏击了周军主将呢?
祖珽眯了眯眼睛,是了,绝对不能让斛律光赢了这场战役,就算是赢,也是自己赢才对。
祖珽开始反悔,便对斛律光说:“大将军,这周贼狡诈的很,用这等子捕风捉影的歌谣来扰乱我军军心,而且他们只安排了两艘战船,唯恐有诈,指不定又埋伏了甚么伏兵,以下官之见,今日还是作罢为好。”
“作罢!?”斛律光震惊的说:“我军已经压境,周贼主将生死未卜,一盘散沙,怎么能因着孩童的几句歌谣便作罢?!如此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祖珽当然知道,他日前只想着除掉兰陵王和韩凤,忘了斛律光,这会子被歌谣点醒梦中人,又觉得不能让斛律光领了军功,便巧言诡辩的说:“大将军三思啊,周贼多狡诈之人,况且他们还有稽胡小人倒戈,又只派出了两艘兵马,前方绝对有诈,我军船只若是开过去,损兵折将这种事儿,到时候上禀朝廷,大将军您……担待得起吗?”
宇文会紧紧握着佩刀,他感觉刀柄上都是汗水,几乎滑到握不住,眼睛一刻也不敢错开,低声说:“只是这么一句歌谣,算甚么锦囊妙计?斛律光和祖珽都是聪明人,能相信挑拨离间么?”
宇文宪沉吟说:“正因着他们都是聪明人。”
宇文会没听懂这是甚么意思,郝阿保和狼皮更是听不懂了,就在此时,却听到尉迟佑耆说:“快看!齐军的战船撤退了。”
“甚么?!”宇文会瞪大了眼睛,瞠目结舌的不敢置信,反复揉了好几次眼睛,说:“真的……真的撤退了!?”
因为一句歌谣,真的就这么走了?
杨广还保持着趴在栏杆上的动作,肉嘟嘟的小嘴唇一勾,不由冷笑一声,若这大军只有斛律光一个人,他还不能保证退兵,想必就是一场硬仗,但是大军里有祖珽这个贪心不足的鬼才,杨广便放一百二十个心,只要略施小计,他们绝对打不过来,内讧还不够呢。
杨广奶声奶气的说:“撤兵。”
……
杨兼陷入了昏沉之中,四周黑洞洞的,简直伸手不见五指,他好像被水淹没了,不停的下沉,下沉,一直沉入无底的深渊。
很累、很困,浑身无力,无论是漆黑,还是疼痛,这一切都让杨兼想起了幼年的阴影,挣扎在无边的痛苦之中,没有一个尽头。
想要……干脆就这般放弃,反而更加轻松。
“你死了……就一了百了。”
好像有人在对杨兼说话,不,那个对杨兼说话的人,不正是杨兼本人么?
杨兼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压根儿没有甚么双重人格,只是童年的阴影,造就了一个阴影的杨兼而已,一旦碰触到了杨兼的痛苦,他便会像疯了一样,释放心底里最“阴暗”的一面。
看起来温文尔雅,待人亲和的杨兼,其实是一条不折不扣的……疯狗。
“你死了,便再也不用痛苦,再也不用挣扎,多么安详,多么幸福,多么美好……”那个“阴暗”的疯狗跑出来,狰狞的大笑着,不遗余力的嘲讽着自己。
“你真的……”他的嗓音一转,幽幽的说:“你真的,是这么想的么?”
“如果真的这么想,又为什么要挣扎,为什么要苟活,为什么要哭着咽下恶心的蛋糕,为什么要头破血流的去打黑拳!你为的……不就是活下去么?!”
“不惜……”
“不惜活成一条疯狗,也不愿意放弃,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放弃?”
浑浑噩噩的,杨兼听到自己在说话,那粗粝的嗓音,带着狰狞而疯狂的笑声,沙哑的说:“杨兼,记住……你这条疯狗,在你还没咬人之前,都不能死。”
杨兼迷迷糊糊的,他很累,但说的没错,自己是一条疯狗啊,总是伤痕累累,在没有咬人之前,是绝对不能死的……
“父亲?父亲……”
“父亲……”
似乎又有人在杨兼的耳畔说话,声音又软又萌,绵绵糯糯,偏生还带着一点子老成和稳重。
是了,是自己的便宜儿子杨广……
杨兼用尽全力睁开眼睛,耳畔的声音更大了,“父亲?父亲你醒了?”
“将军醒了!!”
“镇军将军醒了!”
“世子!太好了,世子醒了!”
众人从战船上下来,来不及分享退敌的喜悦,立刻赶向延州总管府,进入屋舍的时候,正好看到杨兼的眼睫颤抖了好几下,似乎是要醒了。
宇文会眼看着杨兼睁开眼睛,惊喜的说:“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急死我们了!你看看,小玉米都哭了!”
尉迟佑耆连忙揉了揉眼睛,声音哽咽的断断续续:“世子,太、太好了,世子醒过来了,我去叫医官!我去叫医官!”
杨广板着一张小肉脸,虽他的语气尽量平静,但自己都没发现,俨然变成了一个小唠叨,一连串的发问:“父亲,渴不渴?饿不饿?伤口疼不疼?是了父亲刚刚醒过来,还是不要说话,多多歇息,修养要紧。”
杨兼听着他们的话,眼眸滚动了两下,不过眼中带着一股子奇怪的迷茫,慢慢伸出手去,摸了两下。
杨广立刻伸出小肉手,握住杨兼修长的手掌,说:“父亲?”
杨兼的喉头滚动了两下,刚刚醒来声音十足沙哑,带着一股轻微的干涩,低声说:“好黑啊……”
……
兰陵王高长恭和领军将军韩凤被押解起来,身上缠绕着锁链,脖子上夹着厚重的枷锁,被带回延州总管府之后,全都关押在牢狱之中,李檦谨慎起见,没有将二人关在一个牢房中,两个人一人一间,做了对门的邻居。
韩凤坐立不安,枷锁在身上哗啦啦的发响,随着他的动作不停的撞击着,韩凤一会子席地坐下来,一会子又站起来,贴着牢房门往外看。
门外只有负责守卫的狱卒,韩凤便用脖子上的枷锁“哐哐哐”使劲撞着牢房门,粗哑着嗓音大喊着:“来人!!有没有人啊!我渴了,给我弄些水来!我饿了,再给我弄点吃得来!我要吃肉!来人!!来人!”
韩凤嗓门洪亮,一直大吼着,牢卒似乎不堪其扰,走过来怒目说:“喊个屁!吃个屁!镇军将军身负重伤,生死未卜,谁有心思管你们吃喝拉撒,饿了就吃屎饮尿去罢!”
对门的兰陵王高长恭便冷静许多,他身上也缠绕着枷锁和绳索,但是并没有韩凤的躁动和狼狈,端端正正的坐在地上,仿佛坐在了最高贵的席子上,加之高长恭面容不俗,不愧是难得一见举世无双的美男子,他这个模样,并不像是坐牢,反而像是在做客。
饶是兰陵王镇定如斯,听到“身负重伤”“生死未卜”这八个字,眼眸还是动了一下。
兰陵王慢慢站起身来,说:“且慢。”
那狱卒不耐烦的说:“都说了没有吃食,滚一边去!”
高长恭却说:“镇军将军的情况如何?”
那狱卒冷笑一声,说:“好生新鲜,你这个齐贼,管我们将军情况如何?猫哭耗子,装甚么慈悲,滚滚滚!”
牢卒不多言语,很快便离开了,韩凤瞪着眼睛说:“喂!我的吃食!喂!别走啊!”
韩凤眼看着狱卒离开,叹了口气,自顾自大马金刀的席地而坐,拽了拽自己的枷锁,似乎想要调整成一个舒服的姿势,因着无聊,抬头去看兰陵王,眯着眼睛打量。
韩凤突然笑了一声,说:“怎么,你竟真的关心周人的镇军将军?也是,奇了怪了,营地失火之时,那周人的镇军将军竟然舍命救你,箭镞子都对穿了,啧啧,这条手臂,不废都难,说你们没点子干系,我是不相信的,你们还真有一腿不成?”
面对韩凤的“调侃”,高长恭似乎已经见过大世面,平静的厉害,反而让韩凤觉得有些无趣儿。
兰陵王可是遭受过杨兼垃圾话荼毒之人,韩凤这些小打小闹,根本不算甚么,只是淡淡的说:“他是一个……怪人。”
对于北齐而言,兰陵王是公族,是北齐的自己人,然而自己人猜忌自己人,自己人坑害自己。对于杨兼来说,兰陵王只是一个外人,然而杨兼却三番两次的帮着他这个外人,不只是救他性命,而且还放他回邺城。
有好几次,兰陵王都觉得自己的不识趣儿可能会惹怒杨兼,一死了之也是好的,但杨兼压根儿便没有生气。
这次也是如此,兰陵王近距离看到冷箭的箭镞子扎穿了杨兼的肩膀,这对一个武将来说,简直就是致命的损伤,就算伤口可以复原,但绝对也不可能恢复成原本的理想模样。
退一万步说,杨兼并非一个正经的武将,他可以让别人上阵杀敌,自己坐镇指挥,但兰陵王知晓,杨兼本人善理膳,总是变着花样儿的做一些新奇的美食出来,倘或他的手臂有个好歹,还如何理膳?
兰陵王怔怔的出神,说:“为甚么自己人陷害自己人,反而是外人看起来更亲和一些?”
“呵!”韩凤冷笑一声,说:“自己人?谁跟你是自己人?也就是你把自己人当成自己人,一厢情愿罢了!”
韩凤身材高大,平日里看起来就像是个武夫,只要能打架,旁的都不在意,而这会子竟然说出了如此透彻的话,继续说:“你说镇军将军是个怪人,你又何尝不是个怪人?这次纵火,显然是祖珽那孙儿的主意,你我心知肚明,祖珽只是一个小小的秘书郎,他能有这么大胆子?退一万步说,他就算有这么大胆的胆子,斛律将军可坐镇中军呢,大将军都没能阻止祖珽,你可猜到了其中缘故?”
韩凤幽幽的说:“还能有甚么缘故?必然是人主……想要咱们的命!当然了,人主想要的,恐怕是你的命,而我韩凤呢,不过是被你牵连的,也有一半子是祖珽看我不顺眼,想要清除异己。这说白了,文人就是他娘的麻烦,阴险狡诈,尽找不痛快!王八羔子的,老子要是从这里出去,必定扒了他的皮,啃了他的骨头才解恨!”
韩凤罢了叹口气,说:“唉——如今咱们落在周人手中,你所谓的自己人,怕是不会来救咱们喽,不背地里捅刀就是好事儿了,我看你也别期望太多了,该吃吃该喝喝,关键是咱们现在也没得吃没得喝,真他娘的晦气!”
说到这里,突听“踏踏踏……”的跫音而至,韩凤眼眸一亮,立刻说:“是不是送饭的来了?”
随着跫音,狱卒的态度十足恭敬:“小世子,骠骑大将军,齐国公。”
原来并非是送饭的来了,而是杨广并着宇文会和宇文宪进入了牢房。
三人走进牢房,宇文会脸黑的仿佛是一百年都没有刷过的锅底,就连一向镇定冷静的宇文宪也一脸森然。
宇文宪冷冷的说:“把牢房打开。”
狱卒上前打开牢门,兰陵王立刻站起身来,说:“镇军将军情况如何?伤势如何?”
“你他娘的还有脸问!?”宇文会脸色瞬间涨红,眼睛里全都是血丝,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兰陵王的衣襟,狠狠一拽,恶狠狠地说:“都是你们这些庸狗!老子今儿个就宰了你们!”
兰陵王听到这里,心中咯噔一声,也不理会宇文会的语气,追问说:“镇军将军的伤势到底如何了?!”
宇文会狠狠哼了一声,但是没有开口说话,宇文宪的脸色也阴沉着,嘴唇哆嗦了两下,同样没有开口说话。
兰陵王看到二人的表情,心中更是乱如麻,便听到小包子用奶气却平静的嗓音说:“你指的伤势,是父亲的腿伤,还是肩伤,亦或是眼伤?”
“甚……甚么?”兰陵王起初以为杨兼肩膀上的伤口重一些,但如今一听,好像不只肩膀上有伤。
杨广的声音平板扳,说:“父亲双腿折断,肩骨对穿,你们齐人的目的达到了,从今日起,他便是一个无法行路,连一只杯盏也端不起来的残废……”
兰陵王怔愣在原地,却听杨广又说:“是了,箭镞有毒,毒性虽不致命,却伤及了眼目,从今日起,父亲也大可不必再见到尔等这些烦心之人。”
“怎么……”兰陵王身上的锁链发出颤抖的声音,怔愣在原地良久,突然一个踉跄,如果不是靠在牢门之上,险些便要跌倒,喃喃的说:“怎……怎会如此……”
宇文会听到这里,“咚咚咚!!”狠狠用拳头打了三下牢房门,他臂力惊人,这三下竟然将牢房门的一根栅栏打得劈断开来,怒喝着:“你们这些齐狗!!今日便要用你们的血肉来偿还!”
宇文宪冷声说:“来人,将这两个齐贼俘虏,押解到武场上……行刑。”
韩凤听到这里,哈哈大笑一声,似乎并不惧怕,说:“没想到啊没想到,我韩凤没死在战场上,却要死在算计上。”
他也没有挣扎,便任由士兵上前,押解着出了牢狱往前走去,准备前往武场行刑。
兰陵王似乎还没回过神来,被士兵们押解着走出牢狱的大门,已经是正午,夏末的阳光十足刺眼,从高空抛洒而下,照射在兰陵王的眼目上。
牢狱昏暗,不见日光,兰陵王被押入牢狱之时天色还黑着,如今已经明亮起来,他的眼睛一时禁不住强烈的光照,不由眯了起来,却抬起头来,逆着阳光向上看去。
兰陵王突然停住了脚步,说:“且慢。”
宇文会冷笑说:“怎么,怕死了?你放心,不会这么容易杀了你的,将士们恨不能扒你们的皮,抽你们的筋,食你们的肉,啃你们的骨,会慢慢折磨你们,让你们也享受享受断手断脚,瞎眼睛的痛苦!”
兰陵王面色不改,只是沉着声音说:“长恭早就是一个死人了,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罢了,死有何惧?长恭独有一个请求……行刑之前,我想再见一面镇军将军。”
宇文会冷嗤一声,说:“你把世子害得还不够!?想见世子,做梦!”
杨广却抬起小肉手,阻止了宇文会的话头,奶声奶气却老成的说:“让他见一面也好。”
宇文会反驳说:“小侄儿,你的心肠可别太善了!你阿爷就是被他害的,咱们三番两次的救他,结果呢,看看你阿爷落得甚么下场!”
宇文宪则说:“让他去。”
宇文会瞪眼说:“你怎么也向着贼人!?”
宇文宪淡淡的说:“我并非向着贼人,正因着我向着世子,让他去见一面也好,我想……让他致死,都愧疚于心。”
杨广负着小肉手,淡淡的说:“随窝来罢。”
燕州总管府,杨兼下榻的屋舍门口。
众人走到门口,立刻闻到了一股子汤药的苦涩味道,无论是高长恭还是韩凤,都没有出声儿。
正午的日光从室户洒进来,镀起一股暖洋洋的金边,尉迟佑耆在宿舍中,端着一碗汤药,正在给杨兼喂药。
杨兼醒过来了,方才又昏睡了一会子,这会子又醒了,精神不是很好,面色惨白一片,因着受伤的缘故,他自己无法端着药碗,尉迟佑耆小心翼翼的给他喂着汤药。
杨兼的嘴唇泛着灰败,隐忍的咳嗽了两声,不能使劲咳嗽,使劲咳嗽会牵动伤口,偏生横梁砸下来的时候,正好砸中杨兼,医官说杨兼的内部有淤血,咳嗽疼痛都是在所难免的,有时候抑制不住想要咳,但一咳更是疼痛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