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宿倒在地上, 奄奄一息,乐坊的小二们要上去扶他,他恍惚中, 把人当成是要来打他的。
他忽然暴起,挥着双臂把来人全部推开。
乐坊小二们不敢靠近他,陈宿撑着双手,靠在墙边坐好。目光越过众人, 最终落在宋皎身上。
像是看到救星一般,他这时才松了口气:“小公子……”
他喊了宋皎,宋皎便连忙上前:“没事吧?你感觉怎么样?”
陈宿要说话,一张口,却只能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宋皎连忙用手帕帮他擦擦嘴角,招呼乐坊的小二:“快点,去请大夫。”
小二也被这样的阵仗吓坏了:“是。”
“再来几个人,帮忙把他扛进去,你们乐坊里有什么损失,找我拿钱就行。”宋皎转头看向陈宿,“你先别说话了, 现在能动吗?哪里疼?”
“都有点疼。”陈宿无力地靠在墙边, 朝他投来感激的目光。
“大夫马上就来了, 先让他们扛你进去, 要是哪里疼就说。”
“是。”
宋皎叹了一声, 让开路, 让小二们过来扶他。
陈宿被人扶起来,看见谢沉就站在巷子口,他的好兄弟们就在旁边劝他。
“沉哥, 沉哥,算了,算了,人家受伤了。”
陈宿勾起唇角笑了一下,像是在挑衅,又像是在炫耀。
一行人从乐坊后门进去,回了方才他们待的包间。
陈宿被放在榻上,连眼睛都不大睁得开,呼吸也极其微弱。他只相信宋皎,一定要宋皎陪着。
宋皎没办法,只能在榻边坐着,跟他说话。
陈宿气若游丝:“小公子……”
宋皎道:“你先别说话了,等大夫来吧。”
“我怕我撑不过去,我要先跟小公子说。”陈宿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将原本一直紧握着的手掌张开,露出一块青玉玉佩,“小公子是我在凤翔城唯一信得过的人,我死之后,不知道他们还要往我身上泼多少的脏水,我只要小公子信我清白,那就足够了。”
宋皎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打你的那群人是和你有仇的吗?他们……”
陈宿如同嘱咐后事一般的语气:“我是西北云州北阳人士,我娘原本是云州猎户之女,我自小与我娘一起,生活在北阳。我五岁的时候,我娘带着我搬到了丰州。”
宋皎看着他,陈宿继续道:“我一直不知道我爹是谁,一直到后来,我六岁的时候,我爹来了,我知道我爹是谁了。”
宋皎蹙眉:“是谁?是我认识的人吗?”
“是。”但是陈宿却不愿意再说下去,转了话头,“我今年十六,丰州大雪,我娘死在大雪里,我一个人孤立无援,我娘一定让我来凤翔城寻亲。”
“我来了凤翔城,可是我不敢去认我爹,他已经有妻儿了,我怕坏了他的名声。我就在私底下见了他,我想回家,但是他……”
宋皎恍然:“他不答应,就派人来……”
“是,我初来凤翔城没多久,自认为与人为善,从不曾得罪过哪位贵人。我还是在柳公子家的书堂里做事的,有小公子护着我,不会有人敢这样对我下死手的。”
“可是……”宋皎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所以陈宿的父亲,是某位高官。
陈宿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把手里的玉佩交给他:“这是我爹给我娘的信物,我爹不会不认。”
“你爹是……”
“二爷,谢二爷。”
陈宿说完这话,便垂下了手,仿佛早已经精疲力竭,方才不过是在苦苦强撑。宋皎愣住了,正巧这时,小二也把大夫给请来了。
宋皎怔怔的,被谢沉拉开了。
大夫开始给陈宿治伤,小二们忙成一团,宋皎和谢沉,还有朋友们,也不好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就先出去了。
方才陈宿说话时,谢沉一直站在宋皎身后,他们说了什么,谢沉也全部都听见了。
他看向同来的朋友们,他们离得远,应该没听见。
谢沉道:“今天也晚了,你们先回去吧,我和卯卯在这里再留一会儿。”
人命关天的时候,朋友们也没了玩笑的心思,应了一声“好”,又让谢沉和宋皎自己小心点,别在出事了,就离开了。
他们都走了,谢沉又让小二在隔壁再给他们开了一个包间。
谢沉对宋皎道:“走吧,进去说话。”
“嗯。”宋皎刚要跟他过去,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你不是也受伤了吗?我去拿点药。”
谢沉就在外面等着,宋皎回到包间,让和大夫一起来的药童给他拿了一瓶药酒,就出来了。
“走吧。”
谢沉的听力倒是好:“陈宿又在里面喊你?”
宋皎有些无奈:“可能是因为他刚来凤翔城的时候,是我救的他。他身上都是被打出来的伤,大夫都围着呢,我进不去,还是等大夫包扎完了再去看他好了。”
两个人进了另一个包间,宋皎道:“你去趴着,我给你上药。”
谢沉依言趴在榻上,宋皎看了一眼:“把衣服脱了。”
“噢。”谢沉又坐起来,解开腰带,脱了上半边衣裳,重新趴下。
宋皎看起来还是有些走神,他在榻边坐下,把手里的东西都放在榻边的小桌上,包括那个玉佩。
谢沉伸手拿起玉佩,看了两眼。
宋皎问:“怎么样?是二叔的东西吗?”
“不知道。”
那玉佩上刻着一个“谢”字,可是谢家土匪起家,哪里来的什么用来辨认或者标记的家徽?
谢沉皱了皱眉,就把东西放回去了:“照他的说法,这东西是他六岁的时候,二叔给他娘的。当时我们也才五岁,你才刚来,我也不记得事情,怎么会记得这东西是不是二叔的?”
宋皎看了看谢沉背上的伤:“先给你上药吧,这件事情等一下再说。”
一道手掌宽的木棍打的,棍子敲在他背上,都打断了,留下一道长长的印子,现在已经开始发紫了。
宋皎试着碰了一下,担忧道:“应该没有伤到骨头吧?”
“没有,否则我站都站不住。”谢沉趴着,鼓起腰背上的肌肉,“看我。”
宋皎破涕为笑,轻轻拍了一下:“趴好了,等一下更严重了。”
他打开药酒,在两只手掌都倒了一点,然后搓搓手,给谢沉上药。
谢沉疼得龇牙咧嘴的,直抽冷气:“啊——嘶——”
“我已经很轻了,不能再轻了。”宋皎皱着眉头,他喊得实在是太惨了,只能暂时停下动作,凑过去看他,“真的很疼吗?”
谢沉的眼睛里都起了一层雾蒙蒙的水光,他点点头:“疼。”
宋皎摸摸他的额头,用指尖抚平他蹙起的眉头:“那要不然,我让他们再去给你找一个大夫来上药?”
谢沉“嗷嗷”的乱叫暂时停住了:“不要。”
“那我继续给你上药了。”
“嗯。”
谢沉倒是不再叫了,抱了一个枕头过来,咬着枕头角,面目狰狞。
宋皎再给他抹了两下药酒,看见他的表情,再问了一遍:“真的很痛?”
谢沉点头:“嗯。”
“那我再轻一点。”宋皎继续给他上药。
谢沉第四十六次“嗷”地喊了一声的时候,宋皎问:“你刚才在其他人面前,怎么没喊?被打的时候,我回头看你,你好像都没有什么感觉。”
“在别人面前,和在你面前,能一样吗?”谢沉“呜呜”地哭,“要卯卯呼呼。”
宋皎又一次举起手,想要倒点药酒,本来想说“呼呼,呼你一巴掌”的,但是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好好好,给你呼呼。”
凉凉的风吹过背上的伤口,谢沉感觉没那么疼了,就是忽然有点烫,他把脸埋进枕头里,露出红红的耳朵尖。
上完了药,宋皎满手的药酒味:“你先别穿衣服了,不然刚抹上去的又被你蹭掉了,反正现在就我们两个人。”
“好。”被老婆特赦不用穿衣服的谢沉特别高兴,开始放飞自我,在宋皎面前有意无意展示自己的强壮。
“你看看我,要是当时那一棍子打在你身上,我都怕你会吐血,还是我厉害,我可是救你一命了。”
宋皎又好气又好笑,拍了一下他的大腿:“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陈宿还在隔壁生死未卜呢。”
谢沉笑了笑:“他方才还有力气跟你说一大段一大段的话,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宋皎暂时也没想到这么多,看了一眼桌上的玉佩:“这件事情你怎么看?陈宿说他是二叔的儿子,还说是二叔派人来的。”
“二叔行事谨慎,滴水不漏,他这些年在我们面前,就算是装,也装得一副好长辈的模样,他不可能会做这样的事情,自毁长城。就算他要解决陈宿,也不会在凤翔城里动手,更不会在我们两个都在的地方动手,被我们两个发现了,他还怎么善后?”
宋皎回过神:“那你的意思是……”
谢沉举起双手,就要往后靠:“我什么都没说。”
宋皎连忙把他拉回来:“不能靠着,等一下蹭掉药酒了。”
谢沉假装自己是被宋皎拽过去的,就靠在他的肩上:“我派人去查,有结果之前,你不要答应陈宿任何事情,也不要跟二叔说,你知道这件事情。”
“嗯。”宋皎转头看他,“那你要派谁去查?谢爷爷的人吗?会被发现的吧?”
谢沉从腰上摘下一块玄铁的令牌:“爷爷年初给我的。”
应当是一点供谢沉支配的人马,谢老当家想得周全。
谢沉又道:“你别被陈宿可怜巴巴的模样给骗了,这件事情,陈宿和二叔,说不定没有一个清白的。”
宋皎点点头:“嗯,知道了。”他想了想,叹气道:“那二婶怎么办?这件事情迟早要暴露,二婶肯定会生气的。”
“如果陈宿说的是真的,我娘和二婶是同时嫁进谢家的,我娘很快就怀了我,陈宿比我们还大,二叔在成亲之前就有了陈宿。”
“二婶现在也有了孩子,怎么办?”
“怕什么,爷爷肯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