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年糕被切成了小块盛在碟子里, 两只酒盅, 一只倒满了白酒, 一只严格地倒了半盅。祖孙俩坐在餐桌前,面对简单的晚餐却都很满意。
沈多意夹起一块年糕沾了点白糖,然后放到了沈老的碗里, 说:“爷爷,你尝尝,别把假牙粘掉了。”
沈老拿起筷子开吃:“嗯, 甜。红枣也香, 我得多吃几块。”
说好了只能吃两口,沈多意却没出声阻止, 他沉默着夹起、沾糖、递给沈老,不发一言, 自己也没顾上吃。
“多意,”沈老咕哝着叫他, “小戚的问题解决了吗?”
沈多意回答:“解决了,他很好,我们俩都很好, 你别操心了。”
“谁操心你们啊, 我就是随口问问。”沈老搁下筷子,隔着衣服拍自己微微鼓起的腹部,“饱啦,你吃。”
沈多意低下头,夹起年糕没有沾糖, 直接塞进了嘴里。紧接着又塞下了第二块、第三块,他两颊鼓起,垂着头奋力吃着,吞咽时噎得眼泪涌出来,那么狼狈。
年糕已经咽进腹中,但他的眼泪却没停下,要么顺着脸往下流,要么直接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沈老看着他:“别哭啦,几岁啊。”
沈多意倔强地睁大眼睛:“我没哭,我噎着了。”
“唉,净折腾我。”
沈老叹息一声,语速越来越慢:“你爸妈刚走那会儿,你成天夜里躲在被窝里哭,还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知道,等你睡着了,我就拿毛巾进屋给你把脸擦干净。”
以前他不放心,他要是走了,谁给他的乖孙把脸擦干净。
可现在他放心了,他知道戚时安会是那个人。
沈老端起酒盅,半盅酒水而已,却在发抖的指间泼洒出几滴。他颤巍巍地举到嘴边:“多意,陪爷爷喝一杯。”
沈多意眼眶通红,肩膀都耸动不止,他端起自己面前那盅,倾身和沈老碰杯。一饮而尽,**的白酒穿肠而过,燎了一路的辛酸苦痛。
刚过八点,梳洗完的沈老已经困倦不堪,他上床盖被躺平,准备重新续上那则好梦。沈多意给老头洗澡累出了一身汗,自己冲了冲,便急忙跑出来守在床边。
他给沈老掖好了被子,然后在一侧躺下。呼噜声,憋气声,哪怕是高楼外的风声,但凡有丁点动静都能让他从睡眠中惊醒。
喝了酒的沈老面颊有些发红,不似之前那么枯黄。小灯关掉,他安详地躺着,心想事成般进入了梦境。
天气晴好,沈老站在院门口的台阶上,他穿着双新布鞋,左右走动间发觉格外轻便。迈下台阶,才惊觉自己矫健非常,根本不用拐杖。
长长的胡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他的小三轮停在台阶旁边,擦洗得也干干净净。沈老看看时间,还不到点接沈多意放学。
他干脆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嘴里念叨几句评书的词儿,自娱自乐。
“第九十九回 ,尉迟恭鞭打单雄信,罗少保感服李世民!”沈老把词念得铿锵有力,还模仿着单田芳的声调。
正琢磨这一回的具体内容,远处忽然传来声模模糊糊的叫喊。
“爸,爸。”
一道男声,一道女声,沈老停下凝神听着,恍惚间觉得这两道声音是那么的熟悉。他站起身来,走下台阶时脚步踉跄,差点跌一跤。
叫声未停,声音是从胡同口传来的,沈老转身站定,望见了站在胡同口朝他挥手的一男一女。是沈云生和薛嘉雨,沈多意的爸妈。
他丧生在意外中的儿子和儿媳。
沈老似是不敢相信,一步一步像踩着了棉花上,软绵绵的无法着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半程,他隔着七八米看着那两个人,仍然不知是真实还是幻境。
沈云生拖着铁路局发的行李箱,看样子是刚跑车回来,他招招手:“爸,你怎么停下了,过来啊。”
薛嘉雨站在一旁笑着:“爸,云生叫你呢。”
沈老继续迈出步子,他渐渐地走到了门口,又走到了儿子和儿媳的面前。“云生,小雨。”他抬手揽住沈多意的爸妈,涕泪横流,已经连话都说不清楚。
“爸,你该高兴,我们不是都来了么。”沈云生给沈老擦掉眼泪,“我和小雨都在,咱们走吧,回家去。”
沈老回头望了眼胡同里,问:“多意呢?”
沈云生说:“多意去玩儿了,咱们走吧。”
阳光正好,沈老仿佛不再年迈衰老,他站在沈云生和薛嘉雨之间,轻快地迈出了步子。可他刚走两步,仿佛听见沈多意在喊他。
“爷爷。”
“爷爷?爷爷!”沈多意惊醒时只能听见沈老憋堵的哼哧声,他迅速下床拿药,却发觉沈老的嘴巴紧紧闭着,似乎能呼吸的器官都已经堵死。
“爷爷!爷爷你醒醒!”沈多意崩溃地大喊,他蹲在床边快速拨出了急救电话,歇斯底里地请医护人员前来抢救。
他说完的瞬间听到沈老呼了口气,手指松开手机滚落到了地板上。“爷爷!爷爷!”他扑在床边倾尽全力地吼着,意图唤起沈老昏沉的意识。
“呃……呃……”
沈老两眼微睁,浑浊的眼球没有一丝光亮,如同蒙了层厚厚的阴翳。皱纹密布的脖子竭力伸长,血管青筋在枯皮下做最后的挣扎。破旧的风箱又响了,仔细听是老人濒临死亡时的喘气声。
他逸出一句:“云生,小雨,你们终于来接我了。”
沈多意耳畔轰鸣,已经听见了死亡的钟声。
心肌梗塞,从喉咙往下,气管、动脉、心血管、淋漓的心脏,无一不被死死地扼住,尖细的针带着粗粝的线,飞快地穿透缝合,把所有呼吸透气的地方全都一圈圈紮裹起来,直到把人抽至真空。
几秒的时间而已,一切急救药都来不及融化吞咽下去,沈多意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挨在床边守望。当救护车的喇叭声传来,仿佛在告诉他,沈老已经没了声息。
沈多意恍惚回到了七岁那年,他跑到家属楼外时只剩下断壁残垣。警戒线围着,周遭全是哭喊和唏嘘,他爸妈的尸体都寻无可寻。
此时他对着沈老逐渐变冷的遗体,不知该跪倒嚎啕,还是扑上去最后拥抱片刻。
沈老说过,真到了这一天,他不能哭。沈多意伏在床边,握住了沈老僵硬的手掌,他怔怔地转头,看向了漆黑的夜空。
太阳还会出来的,但他再没有亲人了。
重症监护病房外,戚时安坐在沙发上加班做章以明负责的项目,他不常跟客户打交道,所以每通电话都要拉长时间寒暄一番。
确认下来几个应酬的饭局和聚会,需要调整时间的一两场会议,还有不断压缩的睡眠休息时间。章以明不知道什么时候转醒恢复,戚时安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场漫长的持久战。
他不在乎那些,此时此刻只希望自己的好友平安。
游哲推门而入,端着两杯热茶。他们各占据沙发一边,开始一起加班。戚时安打个哈欠,揉揉眉心说道:“平时总要争个高下,现在好了,惨一起去了。”
游哲无奈地笑了一声:“这妹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大不了以后让你们几个客户。”
戚时安一边回邮件,一边说道:“这就妹夫了,你是多着急把游思嫁出去。自己都三十五了,还孤家寡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