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无论是殿前六营还是京营,他们的成分无一例外都以原行台西军为主体。李潼个人的威望在西军中是无与伦比的,无论他做出怎样的调整,外朝也很难做出有效的干涉。
但是想要让这个临时性的安排转化为一种能够长期运行的秩序,仍然需要制度建设上的配合。比如内外诸营如何招募、轮换,诸营将官如何选拔、升降与监察,如果再由政事堂负责,那也只是一番瞎折腾。
所以枢密院的建立也就势在必行,唯有建立起这样一个承上启下的机构,才能巩固住已经从外朝政事堂中分割出的权柄。
其实有关这一点,李潼也已经埋下了一个暗线。政事堂本有编撰《时政记》的传统,以备详政令得失与修史参考。原本这一编撰工作是由政事堂本司负责,不过早在洛阳时,李潼便以中书舍人兼集英馆直学士编修《时政记》,将这一职能分割出来。
同时,西京本有鹰苑、豹坊用以培训武官,未来随着时局稳定,可以将两署并为一处监管,建立起一个系统性的武选制度。
几项职能合并起来,已经具备了一个枢密使的雏形。之后再将西京军器监、内外闲厩及牧监等诸事收入其中,就有了创办枢密院、从而实现军政分离的需求与基础。
唐代节度使的壮大,既有具体人事上的任使昏庸,中央在制度上的缺陷也不容忽视。
皇帝为了绕开政事堂的制衡,直接派遣使员就州县行使各种权力,各种各样的使职关乎军政钱粮,虽然在某一阶段的确保证了皇帝个人权威的树立与执行。
但从长远来看,这就让大量的权力下沉地方,诸使职并于一身,使得这些临时差遣的使职有了畸形发展的空间,逐渐的尾大不掉。
如果枢密院能够建立起来,中央能够不失监管地方上这些职能的权力,同样的又能让事权并不集中于宰相,这样的分权与监管无疑是一种制度的进步。
当然这些都是长远的大计,眼下各种构想还都只存在于李潼自己心中。至于现在,自然还是正式的当家做主、登基正位最重要。
在内卫众将士们持殳拱从下,李潼离开了寝居蓬莱殿,很快就策马来到了架设在内朝紫宸殿前广场上的御幄大次所在。
此时紫宸殿前,两列各有千名胜甲将士持戈宿卫,场面看起来自是肃穆有加,但将士们各着虎皮帽、额前一道绯红抹额,在各种华光流彩的灯光照耀下,又显得不失俏皮可爱。
除了两千多名殿前宿卫将士之外,紫宸门内此时也有诸多朝臣早已肃立在此,太常卿总司黄钟雅乐、光禄卿总司宣谒导引。
御幄大次亦宏大至极,虽然只是一架帐幕,但高度却几乎齐平于后方的紫宸殿。李潼至此下马,沿着铺设的锦毡一路行至帐中坐定,内侍杨冲便站在帐幕前大声宣令道:“圣人行入大次,诸告命使入宫请命!”
时间又过去了小半刻钟,内朝紫宸门缓缓开启,早已经在宫门外等候的王及善、魏元忠以及李思训便在礼官导引下行入大次,各作大礼见拜。
“告命使入幄,符宝郎献皇帝八宝、符节!”
随着中官再作宣达,中书舍人李峤、侍御史王求礼以及符宝郎陆景初、裴光庭等趋行登殿。
“今我大唐皇帝承天应命、登基称制,宜以告天,特进王及善请命御前、趋告圜丘!光禄大夫魏元忠请命御前、趋告方丘!宗正卿李思训请命御前、趋告太庙!受命即行,不得顿误!”
圜丘便是天坛,方丘则是地坛,加上太庙,这就意味着要将皇帝登基的消息向天地祖宗传达。御幄大次内,李峤伏案书写祝文完毕之后,王求礼检验无疑,然后呈送御案,符宝郎所奉传国玉玺便递入李潼手中。
李潼手持玉玺庄重用印,礼官在一侧眼见三道祝文皆用印完毕,然后便大喊道:“请命讫,使速行,鸣宫悬!”
礼官喊完之后,大次后方的紫宸殿中顿时响起了庄严肃穆的宫悬乐声。而大帐中三名受使的大臣各自接过祝文后,也都不再繁礼告辞,而是两手捧文趋行而出。
看着三人屁股着火一样的姿态,李潼不免忍俊不禁,特别将视线落在王及善身上。其实最初选择告命使的时候,王及善并不在选中,实在这位老先生年纪实在是太大了,在东都洛阳的时候,李潼甚至都不敢随便召其入宫论事,就是担心王及善一口气续不上、直接挺了。
然而朝廷在商议有关人选的时候,王及善却陡然回春,不只频参朝议,甚至还能骑马、能大跳,一副枯木逢春的架势,以往的老态龙钟一去不复。
眼见到这位老先生如此有发挥余热的精神,李潼才最终确定下来让王及善告命圜丘。实在是他在东都洛阳的时候杀得有点多,多多少少是有一些刻薄寡恩的形象给人,能够让这样资历深厚的老臣露露脸、参与大礼,总也能挽回一点印象分。
当然,除了王及善之外,他们这一路告命圜丘的使者,朝廷也安排了汉王李光顺最为一个备选。假如王及善半途中气力不支,直接麻袋裹起,由李光顺代替他前往圜丘。
不过实际证明这安排有点多余,王及善手捧祝文、一路飞奔到了大明宫丹凤门外都不见气喘,之后便翻身上马,在众随员们簇拥下直往城外圜丘而行。
那出入利索、动静矫捷的姿态,看得早已经等候在丹凤门外、准备入宫参礼的朝臣们都一愣一愣的,这特么活脱脱一个马贼,实在跟他们印象中王及善那说话都困难的老迈形象不符啊!
诸告命使离宫之后,两侧小宫门开启,丹凤门外诸供奉官们开始入宫,汇集于外朝大殿含元殿前,等待皇帝至此。
与此同时,内朝御幄大次内李潼也没有闲着,随着礼官宣令呈献衮冕,他便开始在大帐中换起了衣服。皇帝衮冕复杂异常,哪怕有数名中官帮忙穿戴,仍然花了小半个时辰才穿戴完毕。
衮冕服毕,李潼只觉得身上比铺了几套甲胄还要沉重,密不透风,举手抬足都变得有些困难,冕上旒珠本就垂遮视线,在灯光照耀下那白旒珠又熠熠生辉,通眼所见更加白晃晃一片,索性呆坐着一动不动。
乐高这个小家伙儿今天也是兴奋异常,虽然因为年纪不大而没有安排什么具体的事务,但这会儿眼见正礼还未开始,便也见缝插针的凑上来一脸谄笑道:“圣人本就雄姿慑人,今衮冕在身,更是英俊端庄,天人一般!”
光线交错下,李潼视野中已经见不到乐高身影,只是循声稍作转头,抬手指了指声音传来的方向,但这一动之下,周身环珮金饰便叮当作响,只能又收回手端坐起来。
好在这样难熬的光景也没有持续太久,随着四面城门鼓声雷动,宣告着诸告命使已经完成任务,上告天地祖宗。
“请陛下登辇入朝!”
欧阳通略显老迈的声音响起时,听在李潼耳中如闻天籁。接着便有礼官入前将他搀扶起来,而他则手扶佩剑,缓缓地走出了大次。
眼见皇帝行出,两侧钟鼓齐鸣,诸太常寺乐舞众人也各自起舞,诸羽葆伞幢等俱队列齐出,场面一时间煊赫热烈至极。
当然这一系列的场面,李潼是无缘得见,他只是在侍臣搀扶下动作缓慢的登上了大辇,耳中听着钟鼓的变奏声缓缓向前而行。
此时,外朝众臣早已经抵达含元殿前龙尾道两侧,在左是诸王公勋贵,在右则是自两高官官以降诸供奉官们。彼此身份或有重合,则从左而不从右。
随驾而行的钟鼓声一路由远及近,随着圣人大辇出现在含元殿东侧宫道上,群臣俱迎辇而拜并高声喊道:“臣等恭迎陛下,吾皇万岁!”
贺言万岁起于何时已不可追,但具体确定在君王出入礼仪中,在长寿年间有了比较正式的规定,当然也只限于一些比较热烈的场合。至于平时常朝礼见之类,仍然不需要如此露骨热烈的表达。
圣驾于含元殿前稍作停留,在礼官的唱和之下,在场群臣各奉贺表。群臣贺表收集完毕之后,礼仪使欧阳通再捧正式的登基诰文,与新任中书侍郎姚元崇、门下侍中李元素并行入前,叩请皇帝用玺。
诰文用玺之后,李元素便手捧诰文阔行于前,诸王公并供奉官们随辇景行于后,一路直向丹凤门而去。
丹凤门内大辇短留片刻,李元素先登城楼向城门外群臣宣读皇帝登基诰文。诰文宣读完毕之后,群臣再拜恭请皇帝登城接受礼拜。
此时东方天际已经鱼白破晓,在晨曦光辉的照耀下,李潼缓缓登上了丹凤门城楼,在侍者前后引领下端坐于早已经布置完毕的御座。眼下仍然不需要他开口表态,只是端坐不动,自有礼官继续宣读祝文以祷告天地。
此时丹凤门内外,聚众足有数万,俱翘首以望盛礼,除了祝文祷告声之外,余者杂声悉数不闻。这一通祝文宣读,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天色也从朝阳初升逐渐日上三竿。
随着光线逐渐充足,李潼的视野也逐渐变得开阔起来,丹凤门前班列参礼的群臣、道路两侧掌旗警戒的军众,以及长安百坊画面,全都在他视野中徐徐排开,延伸向更加遥远的山河、更加壮阔的疆土,似乎无边无界,然而自今日始,皇命所行、无远弗届!
“礼讫!群臣赴朝,参拜新君!”
随着礼官更加嘹亮的呼喊声,丹凤门前典礼告一段落。钟鼓乐声再次响起,李潼也从丹凤门城楼行下重新登辇,群臣则鱼贯行入,在御道两侧肃穆而行。
大辇重新返回了含元殿前的龙尾道,李潼自此落辇,开始缓步登上长长的阶梯,两侧御道便有贺声雷动。
此时,原本布置在紫宸殿的宫悬文物也已经被转移到了含元殿当中,当皇帝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前时,钟鼓顿止,两班朝臣趋行登殿各自站定,礼官呼喊“再拜”,于是除了各充礼位的官员之外,群臣悉数行再拜大礼。
随着更加庄重的宫悬乐声响起,李潼才再拜登殿,直至含元殿正中,宫悬乐声停止。原本告命天地祖宗的三名使臣也已经返回殿中,入前齐声喊道:“天人有感,膺命持符,请陛下登此宝位,以应神明,以启黎元!”
随着臣员再请,李潼终于举步上前,正式坐上了这大唐皇位。随其落座,宫悬乐声再次响起,自二王后国宾以降、六夷蕃君酋长各为翼从,齐齐登殿祝贺新君登基。
接下来这一通参拜新君的礼节虽然冗长枯燥,但李潼坐在黄位上却是心情激动得很,来到这个世界数年之久,从最初一个朝不保夕的宗家闲流,一步一步成长为一个大权独揽的人间至尊,当中有苦累、有挫折、有伤情、有恣意,但殿中那一声声叩拜祝贺,一遍又一遍的提醒着他、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一个新的更加辉煌的起点已经就在他的脚下!
终于,在长达一个多时辰的唱名参拜之后,群臣俱已入殿且各入班列,而李潼也终于等到了能够让他发言的机会。
他手持大圭自席中立起,俯瞰殿中内外华夷文武群臣,开口笑道:“天地盈虚,皇王兴替,消息有度,迁革有期。我大唐功于华夏、造于黎民,天与神器,斯世永享!昔者靖难扶鼎,今则共参嘉礼,朕代天行运,光启邦家,战战临事,幸而卿等亦精诚效忠、襄成不违,靖国之愿、至此已成!时位赐给,珍馐并享,此亦大义所趋!移驾麟德殿,燕飨诸卿,贺此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