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陵遭遇刺杀,这件事在海西也是绝密,知者甚少。甚至就连一些噶尔家的嫡系族众,都不知他们的族长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消息之所以封锁的这样严密,除了钦陵兄弟保密工作做得极好之外,也是因为刺杀的场景与刺杀者并不寻常。
钦陵是在自己的寝居中遭到了刺杀,而刺杀者却并非什么来自外部的奸细,而是噶尔家的近系族人,是钦陵都颇为看重的一个族子。
正因为对方是自己颇为欣赏的族子,也根本想不到对方会对自己起了杀心,所以钦陵才不做设防,当这族子来访时将之引入寝室接见,却没想到这族子抓起案上解肉小刀、直接扎入了钦陵腹中。
割肉小刀虽然锋利但并不长,但伤情并不算太严重。可这件事给他带来的震惊,却远远超过了肉体上所受到的伤害。
过往岁月中,噶尔家不是没有发生内讧,甚至钦陵的长兄赞悉若就是死在族人设置的陷阱中。可是在经过钦陵的血腥清洗后,一些心怀异志的族人基本被肃清,剩下的噶尔家族众在钦陵十几年恩威并施下,一直维持着极高的凝聚力。
特别去年赞普被钦陵强势逼退,整个噶尔家更是上上下下都认定只要大论钦陵在,世上便没有强权能够危害噶尔家的存在。
但仅仅只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便发生了如此恶劣的事情。那名族子在行刺未遂被当场抓捕后,审讯时仍在叫喊着:“国中不容,唐人来攻,大论不死,我家终将灭亡……”
一系列的严刑审讯,也没有审问出那名行刺者究竟是否受人指使,而那族子更是趁看守者松懈之际,直接以死明志。
行刺事件发生后,虽然消息被封锁起来、没有造成更加恶劣的影响。但暗地里究竟有多少族人也心存类似的想法,也是无从调查。
钦陵被刺杀的事情可以暂时瞒住,但大唐将要西征收复青海的消息却是无从隐瞒。所以当钦陵的伤情初步稳定下来之后,赞婆便即刻前往海东,提出归附大唐、取代青海王世系接受大唐羁縻统治的意见。
“阿兄伤情如何了?”
赞婆进入内室后,望着钦陵关切问道。
钦陵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好,示意使者用软衾垫在身后,这才勉强从榻中坐起,摆手道:“皮肉小创,不足危害性命,说一说你此行收效如何?”
见钦陵身体并无大碍,赞婆才松了一口气,只是听到这一问题后,脸色却略有黯然:“唐国圣人已经典兵西行,不日便要入陇。我家此时投附,已经不足以令其改变征计了……”
钦陵闻言后便微微颔首,脸上也并没有什么失望之情,只是叹息道:“这也是理所当然,唐国那位圣人尚未得势之前,便已经敢用武青海,与我博弈夺胜。如今身拥大权,志骄气盛,又怎么会再忍耐求全?”
语气虽然有些低沉,但钦陵的神态也并没有太大的消沉,只是继续说道:“人间势力自有消涨之变,唯是唐家国运得天眷顾、让人羡慕啊。同山南那个愚蠢小儿相比,唐国这位圣人才是能真正光大祖业的人主之选。往年海东海西壁垒分明,防禁深刻,我家纵使势弱,也能不失一战之力。可如今,我兄弟贪恋短惠,自己拆掉了壁垒高墙,再与唐国论战,难免吉凶未卜……”
赞婆听到这话,脸上也是满满的羞惭与沉重。与唐国之间的交流,是他一力促成,本以为可以凭此让自家势力得到补充与恢复,虽然也的确是受到了一定的效果,但给人心所带来的改变之大,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在与大唐保持敌对的旧年,虽然海西局势每况愈下,部属们多有怨言,但起码他们噶尔一家能够心志如一,没有什么大的分歧产生。
可是现在,已经不仅仅只是来自外部的人事扰乱,就连他们噶尔家内部都产生了深刻的裂痕。不只有族众认为钦陵的存在威胁到噶尔家的生存,甚至就连他们嫡亲的三兄弟之间也产生了分歧。
赞婆这一次前往海东,就遭到了他们五弟勃论赞刃的强烈反对,勃论赞刃始终认为大唐对噶尔家不存善意,这一次钦陵遭到族人刺杀,都极有可能是唐国所策划离间。
但赞婆却觉得,就算大唐对噶尔家保持敌视,这也是正常的。但是大唐过往对噶尔家所提供的物资援助却是实实在在的,很明显大唐是需要噶尔家的存在来遏止吐蕃势力的向外延伸。因此只要噶尔家选择投靠大唐,大唐也并没有一定要除掉噶尔家的需求。
不过这一次前往海东,与郭元振所进行的这一番交谈,让赞婆认识到大唐由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让噶尔家继续留在青海,过往所进行的一系列资助,除了让噶尔家继续对抗吐蕃之外,也是在瓦解噶尔家对大唐的顽抗之心。
抛开心中的一些杂念,赞婆又将与郭元振所进行的一番交流如实转述给兄长。而钦陵在听完之后,两眼凝望着赞婆沉声说道:“那你是怎么看的?”
“郭某言计狡诈,此前已经多有验证,其言自不足尽信,但也并非全是虚言。”
赞婆一路上也是权衡良久,这会儿便开口说道:“我父子入治青海已有几十年久,但至今仍是威大于德。此方民众无感几十年受治之功,反而欣喜于这短短半年的止戈之德。人情如此,几可为恃?若果真兴兵拒唐,恐将不战自溃。
况唐国羁縻之法确有宏度,我家亦绝非羸弱无能之门户,若真投唐,即便不居青海,想也不失一展抱负之处……父辈旧投山南,几十年煊赫家声已经享尽,而今入唐,兄弟继力,必也不会泯没于俗,寂寂而亡。先人荫泽确是可惜,但若果真势不能守,不如别处另辟生天,不作守户待死之犬……”
钦陵听到这话后,先是默然片刻,然后才抬头苦笑道:“你离城东行不久,五弟便也动身,往西康去了……”
“这、这,五弟他怎敢……即便眼下同国中讨论共抗唐军征师,赞普必然不容阿兄你再掌权势啊!”
赞婆闻言后,顿时一脸惊怒的说道。
“赞普不能容我,难道唐国的圣人就会容我继续存活?”
钦陵讲到这里,神情失落之余又隐隐有着几分自豪:“你兄如今虽成人间厌客,但世道几人能得此两国英主忌恨?后路如何,我已经有了选择。半生功业,壮极青海,此方水土之外,人间纵有繁华之处,不是我的埋骨之乡!”
“阿兄,你这是要……”
赞婆还待发问,钦陵却摆了摆手,有些疲倦的说道:“往来奔行辛苦,你且退下休息,养足精神,待我家来日再有壮声于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