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修长的眉梢一跳。
“但暗门除了作鬼以外,还是有很多其他办法的……”
尹开阳顿了顿,面具后深邃的双目中突然闪过一丝诡谲的白光,犹如寒星当空、浮光掠影,森然倒映在了谢云的眼底,只听他带着戏谑道:“这才是暗门真正的手段,看来你确实需要重温下,再好好想想要不要总抓着一个梦来跟暗门作对——”
最后一个字在谢云耳中被无限拉长,犹如魔音刺进脑海,回响久久不绝。
谢云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当尹开阳眼底精光闪现的同时,谢云正注视着他的瞳孔骤然一散——
暖阁中所有声音和色彩都化作漩涡,呼啸着飞速远去。
憧憧人影被陷进黑暗,深渊从脚下迎面而来;谢云仿佛被看不见的巨手抓住狠狠向下一扔,幻境中无数画面光怪陆离,从记忆的坟墓中翻涌而起。
“暗门的手段,”二十年前荒草坡上,尹开阳单膝跪地,居高临下,眼神中闪烁着同样的冷酷和戏谑。
一个小孩蜷缩在草垛后,身上勉强裹着棉絮裂开的旧袄,被寒风冻得脸蛋青红,满是冻疮的小手握着拳头紧紧堵着嘴,才能勉强不发出颤抖的哭泣声。
透过荒草的缝隙,他看见曾经不可一世的太子承乾脖颈上被套着一根白绫,脸色涨紫、变黑,手脚像被电打了一样剧烈抽搐,然而所有挣扎都无济于事。
“本王明明……是……天命所归……”
尹开阳在太子濒死的瞪视下摇了摇头,似乎感到十分可笑又有点怜悯:“不,太子,你从来都不是。暗门自古以来的传统,是挑选天命所归的人来扶持,藉以从龙之功来攫取世间最大的权力。但跟晋王与魏王相比,作为储君的你根本就没有被我列入过考虑范围里……”
李承乾双眼凸出,那几乎到了一个人眼珠可以暴出的极限,喉咙发出咯咯声响,眼眶、鼻腔、耳朵里同时流出血来,那景象如同地狱里爬出的鬼。
“你这……恶……魔……”
“我还没到真正可以被称作是恶魔的时候呢,” 尹开阳微笑着回答。
李承乾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乌青的嘴唇无声开阖,眼底布满了蛛网般鲜红的血丝,死死瞪着前方。尹开阳在这样的目光中最后出了口气,那仿佛是一声惋惜的叹息,随即攥着白绫的双手骤然一紧。
——咔!
颈骨断裂一声脆响,李承乾身体僵住,后脑勺重重地、无力地摔在了地上。
他死了。
东宫太子、天下储君,竟然就这样,在离京万里之遥的荒土草坡上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尹开阳长吁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土。
他的神态如此闲适,仿佛只是刚喝完茶散完步,完全没有任何才杀过一个人的感觉。
随着他的动作,草垛后小孩恐惧地退后了半步,竭力绷紧身体不发出任何动静,想趁这机会转身偷偷跑掉。但他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尹开阳却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一般,突然回头开声:“站住。”
他的声音中隐含气劲,小孩膝盖登时一软。
尹开阳走来拨开草丛,奇道:“这么小?”
如此年幼又瘦骨嶙峋的小孩半跪着,藏在又软又厚的荒草里,那真是跟一只兔子的体型没什么两样。尹开阳开始还以为草垛后的孩子起码得有十岁左右,但眼下一看也有点意外,喃喃道:“太子这爱好……真是……”
他显然想岔了,不过小孩没听明白,颤抖地爬着又退了两步。
“过来,”尹开阳招招手,和蔼道:“别怕,我给你一个痛快的。”
小孩猛地蹿起来,拔腿就往后跑!
电光石火之际尹开阳一伸手,就准确抓住了这孩子的后颈,跟捏住一只小兔崽没什么两样,不顾反抗地把他拎了回来,手指稍稍用力,眼见就要轻而易举地掐断他那根小脖子。
这对尹开阳来说确实已经算是很有慈悲心的举动了,如果小孩不挣扎的话转瞬之间就能命丧黄泉,快得甚至连一点痛苦都不会感觉到。
然而就在这时候,小孩终于在极度的恐惧和崩溃中发出了尖叫:“救……救命!”
“娘!娘——!”
轰——
其实是没有声响的,但在尹开阳耳中,那一瞬间跟轰响也没什么两样。
只见小孩身体乍然僵直,但四肢经络间却突然爆发出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大气劲,紧接着天青色光芒从破旧的小棉袄里穿透而出,在皮肤表层汇聚成一层层繁复的花纹,从脊背飞快蔓延到了手臂和脖颈,甚至瞬间刺入了尹开阳掐着小孩后颈的手指!
尹开阳面色大变,如同被火烧了一样猛地松手。
“娘!”小孩摔倒在草垛里,挣扎惨叫:“娘,救救我!娘!”
尹开阳低头一看,自己的手指血肉模糊,鲜血顺着掌纹汩汩而下,伤口中还隐约残存着可怖的青光!
但他没在意,半跪下去紧盯着小孩不断翻滚蜷缩的身体,只见那不断蔓延的刺青图腾渐渐成型,鹿角须髯、颔有明珠,果然形成了一条尚未长成的幼龙!
“……难怪,”尹开阳轻声道,“得青龙者得天下,李承乾东山再起之心不死,竟能找到一条小隐天青……”
小孩的凄利的尖叫渐渐沙哑轻微,整个人俯在草丛中,几乎连最后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时候只要稍微伸出手,仅仅一下,就能轻易地送这只年幼的小青龙上西天。但尹开阳久久没有动作,只静静地看着那毫无生气的小身体,半晌终于伸出手,却是把小孩抱了起来,转身一步步走下了荒草坡。
李承乾双眼圆睁的尸体被远远抛在了他们的身后。
寒风中最后一缕夕阳隐入地平线,荒野萧瑟,枯草纷飞,冬季漫长的黑夜扇动羽翼,渐渐笼罩了大地。
小孩微微睁开眼,过了很久涣散的目光逐渐聚拢,干裂的嘴唇竭力张了好几次,才终于勉强发出了细弱沙哑的声音:“……你是谁?”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尹开阳翻身上马,斗篷扬起复又落下,阴灰天幕中这个男人眼底闪烁着诡谲的白光。
那一幕景象的每个细节都如此鲜明,深深烙印在了小孩的脑海里,以至于其后经历二十年岁月洗刷而毫不褪色,在无数个深夜梦境中反复重现。
那是后来一切无穷无尽的噩梦,和颠沛流离的命运的开端。
“地狱。”尹开阳随意道。
小孩瞳孔骤然缩紧,尹开阳却笑起来,猛地驾马飞驰,向冬夜原野尽头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