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跪坐在地毯上, 上半身全完扎进方驰怀里,一只手紧紧攥住他肩膀处的衣料,另一只手死死捂住他的嘴,生怕自己再听到什么石破天惊的妄语阔论。
怀里的人冲过来的那一瞬间力道太大, 方驰身形顺势后仰, 双臂撑住身后地板, 被捂住了嘴还不肯罢休, 顷刻之后,忽然轻轻往那掌心里吹了一口气。
轻如鸦羽,温如暖风,林晓先是一愣,而后像是被烫到,倏然间收回了手。
两人相对而坐,无声的对峙之中, 林晓的呼吸又开始急促起来。
偏偏方驰私藏坏心,此刻桎梏撤离,明明能开口说话,就是秉着一口气不出声。
许久,林晓自暴自弃般重重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持续高温的脸, 神思清明了一些后, 轻声说:“这事……你、你认真的?”
方驰反问:“哪件事?喜欢你, 想娶你或是……嫁你?”
林晓再次破功,好不容易构建完整的心理建设瞬间决堤千里, 顿时表示,其实你真的不用再重复一次!
方驰皱眉,嘴边恣意的笑痕也随之收敛大半:“为什么不能说, 怕谁知道吗?还是说,对于你而言,我喜欢上你,这件事实在难以启齿?”
林晓怔然,喃喃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方驰步步为营:“给我一句痛快点的话,好坏我都接着。”
他在林晓心中,一直是个特殊的存在,这一点,方驰深信不疑。
林晓心乱如麻。
“我不知道……你、你让我自己好好想一想,我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直面过感情这件事,更加没有遇见过这样让他百转千回纠葛丛生的情绪。
方驰了然,许久,低声说:“好。”
“我等你想个清楚,看个明白,再来给我一个答案。”
林晓怔然抬头,眼神茫乱。
从没有过像这一刻这样,他期望自己能如普通人一般,清清楚楚地看一看面前这个人。
方驰叹道:“你放心,在这之前,这件事我一个字都不会再提,更不会再刻意逼你,咱们……就如你当初所希望的那样,回归到简单明了的合同雇佣关系上,所以,你不需要有任何压力,也……不用再故意躲着我,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行不行?”
合同关系,雇佣契约。方驰克己守礼,退回到原点位置,并问他,这样行不行。
林晓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怕是出口即是莫名的委屈。
转折来得过□□速生硬,他一时无所适从。
方驰从地毯上站起来,垂眼向下:“我让小游送份晚饭过来,你先吃饭——对了,三天之后咱们飞沪城,走之前还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林晓鼻子蓦地发酸,强压着语调中的颤音,轻声说:“没有了。”
“行吧。”方驰抬脚向外,“那我先回房间了,你吃了东西早点休息。”
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语气,不会过分亲近,平静客气之中,却暗藏着从未有过的疏离。
林晓嗓子疼得厉害,感觉面前的人说完这话,转身离开。
“驰哥!”
听见开门声,林晓恍然初醒,匆忙而狼狈地起身,双腿酸麻到失去知觉,一时间踉跄两步才堪堪站稳。
方驰眼风一锐,第一时间想迈步向前,电光火石后终于忍住,慢慢收回了已经下意识伸出去扶人的手,垂在身侧,暗握成拳。
一手覆在门把手上,方驰淡声问:“还有事?”
林晓微斜着身子 ,将身体全部重量尽数放在麻得相对轻一点的右腿上,此刻的姿态委实有些尴尬难堪:“你……按摩还没做。”
前方不远处传来方驰一贯散漫的轻笑声,回答他的亦是一道无所谓的嗓音:“没事,烤电灯还在我房间,一会儿我让小游帮我照照就行了。”
这份婉拒太过刻意,林晓不由沉默,须臾后,皱眉轻声说:“刚才不是说……咱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么,那你……”
“误会了啊。”方驰笑道:“不至于故意疏远你,只不过今天说话太多,先是张远再是你,现在累是真累,没精力也没心情做理疗了,明天再说吧,我回去冲杯润喉茶,洗洗睡了。”
方驰所言坦荡而心安,仿佛半天前在这个房间里撩人逗人逼人一点余地不留的人不是他一样。
林晓能说什么?
唯有沉默点头。
方驰开门离开,关门声很轻。
林晓站在空荡寂静的房间里,许久未动,最后始终握着铅笔的双手忽然一紧,“啪”的一声脆响,铅笔应声而断。
房间外,方驰背靠着房门,走廊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沉默颀长。
突然听见一声不甚清晰的清脆响声隔着门板传来。
方驰抵在门上的肩膀无声一抖。
最后也只是狠狠闭了一下眼睛。
一扇门,两个人。
各怀心思,两厢无言。
时间安静,却谁也听不见对方心底的声音。
……
在宁海市最后的这三天过得静如流水,古井无波。
方驰言出必行,说了不打扰,那天之后,就真的本分地将两人之间的关系维系在一个刚刚好的平衡状态中,既不过分亲近也不会刻意淡漠,如果一定要找一个恰如其分的形容,那大概就是——
他待林晓的好,终于成了像是对待其他队员一般。
这样风平浪将,进退得当,林晓本以为自己暂避一劫,但波澜不惊之下,暗涌激流却悄然翻涌。
他突然变得不习惯。
然而,那天已经将话说到了极致,他自己要求的清静空间,再不习惯,也只能忍着受着。
最后三天,林晓照例给方驰做理疗,持续的肩颈护理效果比较明显,但是之前一直被方驰忽略的手腕上的问题,此时却突如其来的严重起来。
午后时分,光线翩跹,暖阳与海风为伴,轻柔吹进房间,映照的人情慵懒,只想恣意而眠。
林晓盘腿坐在方驰对面,手中拖着他的手腕,两指并用,轻轻按揉在腕骨关节处,根据指腹下方的触感,摩挲着轻声问他:“是这几个位置吗?”
方驰淡淡皱眉,回答道:“是也不是,这几个点只是疼得比较明显,其实整个手腕环绕一周都不舒服。”
林晓心中了然,担忧道:“就是腕间劳损,滑膜腱鞘出现了炎症。”
方驰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对方脸上,“怎么治能好的快点?”
林晓叹了口气,如实说道:“其实像这种情况,最快减轻疼痛的治疗方法是去医院,打局部封闭,但是治标不治本,想彻底治愈的话,还得是日常护理和静养,不用力,不吃重,减少手腕活动。”
“基本不可能。”方驰摇摇头,说:“这不就等同于让我告别我的鼓?”
林晓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虑,但转瞬而逝。他深知方驰对于打鼓的热忱深爱,这也是当初他找到自己,而后才牵引出这后续种种纠葛的重要原因。
林晓原来就曾臆想,对于方驰而言,若是强制不再让他打鼓,其痛苦煎熬程度,应该不亚于古时“劳燕分飞”、“棒打鸳鸯”的心酸惨烈,所以这事不能提,一提方队长就炸。
“那就保守理疗,不过你自己平时还是要多注意一点,别用腕过度。”
“啧……难。”方驰素来口无遮拦,轻声悠悠道“谁让我单身呢……”
最后一句语气清浅,林晓不知是没听清楚还是不解其意,茫然问他:“嗯?你说什么?”
方驰微怔,随即想到什么,暗骂自己面对林晓时就忍不住的闷骚暗浪,失笑道:“没什么。”
林晓果然缄默不言。
明明三天前,他们还不是这个样子的。
气氛有一丝诡异的尴尬,方驰不喜欢这种庸人自扰的虚假和平,主动打破沉默:“你说的保守治疗,是怎么治?”
林晓果然顺着他的思路接话道:“平时热敷,配合舒血活筋作用的药油按摩,还可以……”
“可以什么?”
林晓犹豫片刻,忽然问:“你信得过我吗?”
这话问的,简直是没良心……方驰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极力控制着不让笑意外泄于声音之中,仿佛认真思考几秒,才强压住嘴角的弧度,平板道:“还行,怎么了?”
还行。
林晓心尖一颤,像是被人凌空捶了一拳,力道不重,却仍让他心口发闷,他下颌线的弧度渐渐绷紧,就如同脑中那根随时都可能断裂的神经,压着心底倏然泛上来的那股酸涩,回答道:“其实还可以针灸,不过我从来没给你试过,怕你有心理负担。”
面对林晓,方队长连底线都要没有了,哪来的负担?不过听他这么说,确实有点意外:“你还会这个?”
盲人……也可以施针吗?
林晓点点头,对于方驰的疑惑点心若明镜,解释说:“针灸讲究的是骨度分寸法,有点类似于我平时按摩或是艾灸时的找点定穴,用手比量确定穴位后,再通过走针的深浅和穴点的反弹触感,判断下针程度,我……我之前上学的时候,老师就讲过,前些年自己还专门去系统地学过,只是……店里的客人不太懂,大多以为针灸靠的是眼睛,所以这些年,我用针的机会不多,几乎……没有。”
方驰微微蹙眉,寻到他话中的关键信息点,问:“不多,几乎没有,是什么意思?你都给谁做过?”
林晓犹豫片刻,轻声说:“师父师娘,不过最多的是……我自己。”而后忽然抬头,声调陡然微扬,脸上的神色也趋于急切,像是自我证明,更像是极力要取信于人,“真的,我拿自己练手练出来的,找穴走针都没问题,力度深浅掌握得也不差分毫,所以我真的可以!你……你别……”
用自己练针……挨了多少下扎,痛不痛,苦不苦?
方驰看着他殷切而急迫的辨白,眼底深处尽是心疼。
“我没不相信你。”方驰轻声打断他,声调中带着一丝林晓多日未闻的安抚,“那就试试吧,总归比疼着强。”
林晓瞪大眼睛,不确信:“真的?”
方驰轻笑:“真的,我既不晕针也不怕疼,所以你随便扎。”
难得,这么多天了,小林师傅终于肯露出个诚心实意的笑脸来。
方驰心中哀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