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个人资料杨兰芳一目十行地扫了过去,又飞快拉着滚动条往下滑。
下来就是董昌齐的贪污受贿事实收集,贺海楼也实在有办法,一个小时不到,纪检那边也许都还没有反应呢,他就把大略的事情都挖了出来——当然这两者还是有些不同的,纪检部门就算私底下已经知道了大概,也讲究着人赃并获,需要文件资料这种事实来佐证调查,又要有董昌齐本人的承认犯罪的口供,文件需要搜查,口供需要突破嫌犯的心里防线,都需要时间才能完成,而贺海楼就简单多了,他只需要通过自己的关系,找到大概的结果,甚至不用百分百准确,大面上没问题就够了。
杨兰芳看着直板电脑上写出的结果,发现跟自己了解到的差不多,但细节还是有一些出入,比如和董昌齐有牵连的制药厂从三个变成了五个,他贪污的数目,和姜东告诉他的也不尽相同,而且里头还写着董昌齐经常邀请上级去花天酒地……
他的上级,他的上级……
杨兰芳的胸脯急剧起伏了几下,恨得连吃了姜东的心都有:他妈的他也不怕染了病回家!
这时候贺海楼接了一个电话,坐在对面的杨兰芳听了两句,发现这个电话就是说有关董昌齐的事情的。
“人已经去董昌齐家里了?”贺海楼对着电话说,“我知道了……还有什么……嗯,不用太细,大概的没问题就好了……对,可以……”他说了两句就挂掉,对杨兰芳说,“纪检的人已经去董昌齐家里搜查了,把董昌齐的家人吓得够呛。”
动作太快了。杨兰芳有些神思不属,看邮件翻到底了,又去看最开头的董昌齐的个人资料,在看到他的家庭成员的时候,杨兰芳微微一怔:“董昌齐的女儿跟美欢是同校校友啊?”
贺海楼也楞了一下:“对方也是政法大学的?”
杨兰芳点点头:“好像还同一届。”
“那美欢应该认识对方的吧?”贺海楼说,“董昌齐是姨夫的下属,他的夫人女儿应该和阿姨相处过。”
杨兰芬神情有些冷淡:“他只来上过一两次门,姜东一向不把工作上的事情带回家里做。他的夫人我都没有见过,何况是女儿了!”以前她丈夫还跟她说工作就专心工作,到了家里,就好好陪妻子女儿,他的下属偶有上门,也不过是提了一吊水果几盒牛奶……现在倒回头一看,全是笑话!
杨兰芳越想越觉得心里烧得慌,她又看了看邮箱里附有的几张照片:那些照片明显是从网上摘录下来的,似乎是一个什么交流会,反正一家人都在上面,董昌齐和夫人还有女儿站在中间,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这个女孩子也就跟美欢一样大啊……
对姜东和董昌齐的怨恨和一种兔死狐悲的无力感纠缠在一起,让杨兰芳忍不住仔细地看了这张照片。
她先注意到站在最左边的董昌齐,是一个谢顶啤酒肚的男人,笑得很憨,乍看上去,给人一种很诚实友善的感觉。
她又注意站在右边的董昌齐的夫人,那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女性,样貌并不特别显眼,但身材微胖,又穿颜色鲜艳的晚礼服,看起来颇为贵气。
最后是他们的女儿。
是叫做董灿来着。杨兰芳先看了看对方的名字和大概经历,又把注意力放回到那张照片上。
照片里的女孩子的笑容就跟她的名字一样,非常灿烂。这个女孩长得很漂亮,高高的个子,巴掌大的小脸,眼睛又大又有神,挽着自己爸爸的手,脑袋微侧,扎成马尾的长头发顺着脸颊垂下来,非常俏皮可爱。
但随即发现的东西让杨兰芳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这位跟她女儿一样大的女孩,还有她的妈妈,身上手上戴着的饰品看上去就价值不菲——这个交流会看上去名流云集,应该不会有人带假首饰给自己找不痛快,加上董昌齐贪污的那些钱也足够他妻女买衣服首饰……
姜东,你真是好样的啊。杨兰芳气极反笑,暗道自己跟他做夫妻几十年,连对方的工资都没有拿全,合着出了事她负责,有好处全给小妖精了!
“海楼,”杨兰芳放下手中的直板电脑说,“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
“阿姨这样说就是没有把我当自己人了,”贺海楼一挑眉,“以后我可不敢再找阿姨照顾了。”
杨兰芳笑出来:“好孩子,你真跟你妈妈一样惹人疼。”她从沙发上站起来,“阿姨待会还有点事情,就先走了,下次你上门来阿姨给你整一桌好吃的!”
“行,阿姨去忙吧。”贺海楼也跟着站起身,送杨兰芳下楼,走到楼梯口时,杨兰芳让他留下,他也就顺势停了脚步,只不经意地说道,“阿姨慢走,对了,上次美欢见我的时候,跟我说想去星光娱乐城那边试试赛车,就是担心你不同意——”
杨兰芳立刻说:“这也太危险了!”
贺海楼双手插在兜里,只管微笑。
杨兰芳一看贺海楼的表情,自己又想了想,也失笑说:“好吧,如果是你带着的话,我就同意了,不过你要好好跟她说,车速不要太快,注意安全,跑跑就算了,不要拼酒,不要和不熟的人参加什么乱七八糟的聚会,晚上不准太晚回家,”她忍不住念了起来,还好自己意识到了,很快就说,“——对了,我好像也听过那里,那里的安全设施怎么样?”
“很不错,”贺海楼又开口,“我一直在那边跑,有些车子跑快了确实会撞到旁边去,但医务人员随时待命,车子的安全性又过关,并不会发生什么车手重伤事件。”
杨兰芳听见车子发生撞击的时候就蹙了蹙眉,不过再把贺海楼的话考虑片刻,她也就松开眉心了:发生碰撞是意外事件,而在意外事件中能够保证安全性,也就足够了。
“阿姨答应了,下次美欢来找你的时候你直接带她去就好了。”杨兰芳说了这一句后,也没再跟贺海楼说什么,匆匆就往楼下走去。
贺海楼站在楼梯上看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轻轻挑了挑嘴角,没管茶几上的茶壶茶杯,只转身回到自己的卧室,坐在飘窗旁拿起有关孔德清的黑资料,抽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注意力更多的是放在飘窗之外。
并没有多少时间。
大概也就十分钟到十五分钟的时间,贺海楼很快看见杨兰芳匆匆从底下走出来,往车子停放的放下走去,她的女秘书从外面迎上前来——还好她迎了上来,走到一半的杨兰芳左脚突然拐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幸亏那位女秘书及时扶住了她。
接着那位女秘书说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关心的话,杨兰芳摆了摆手,两人就一前一后上了停在不远处的车子。
黑色的车子随之就消失在道路尽头。
贺海楼从窗台上站起来,没等小徐上来就自动往楼下走去,他下来的时间刚刚好,餐座上已经摆好了晚饭,贺南山坐在自己平常惯常做的那个位置,而小徐则蹲在客厅的茶几旁,拿着抹布和扫帚收拾地上的茶水及茶杯碎片。
隐秘的笑容在贺海楼唇角一闪即逝。
他走到餐桌前,坐在自己的那个位置上:靠右边的第三把椅子,跟贺南山隔了一个位置。
“总理。”
贺南山没有说吃饭。他拄着拐杖坐的板正,目光钉在贺海楼脸上,眼神锐利得像尖刀一样,又不缺乏属于智者的洞彻:“挑唆兰芳在这件事上失去理智,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没有啊,总理。”贺海楼笑道,主动技能1“睁眼说瞎话”被激活。
“我现在不是在问你有没有做!”贺南山用拐杖敲了一下地板,严厉地说。
贺海楼耸一下肩膀,靠到椅子背上说:“好吧……总理觉得能把姜东捞出来?就算能,为了什么?一个根本不站在你这边的药监局局长?”
贺南山停顿了片刻:“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很难猜吗?”贺海楼说,“姜东靠了彭松平,来往处总有一些蛛丝马迹,那么就是让彭松平那边的人给他开开绿灯,要么就是自己给彭松平的人开开绿灯,有时候还爱跳出来跟彭松平唱反调,”他仰头笑了一下,笑容俊美,说出的话却恶毒又刻薄,“他算是哪根葱啊,上蹿下跳的做给谁看?他把别人当傻子,还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真正的小丑……又不是所有人都跟他老婆一样,活得那么糊涂。”
“杨兰芳是你阿姨。”贺南山看着贺海楼。
贺海楼补充:“还是我妈的密友,是吗?”
“她对你一直很不错。”贺南山说。
贺海楼也看着贺南山,他的唇角先扬起来,又慢慢拉平:“总理,这是两码事。她对我好,我招呼尊敬她;她的丈夫倾向和总理你不对付的彭松平,我们也不去搭理她的丈夫,是不是?”
一顿饭到了后来,谁都没有吃成。
贺海楼那句话说出来之后,贺南山一筷子都没有动,就拄着拐杖走进自己的房间了。
贺海楼倒是还在桌子旁坐了一会,点了一根烟抽完,又喝了两口汤,但也没有动菜饭,自顾自上了楼。
三层总面积超过七百平米的小楼很安静,听得见外头的知了声,也听得见底下小徐收拾碗筷的轻轻碰撞声。
贺海楼踩着大理石瓷砖往上走,走了第一层,他想到贺南山的态度:显而易见的恼火,这件事似乎触及到老家伙的鳞片了,老家伙看上去都有疼痛的感觉了——当然,有关他妈妈的事情,总是很容易踩到贺南山的敏感地区……
随之他想到了今天的主角杨兰芳。
一个对他还不错的女人。
活得真是太糊涂了。
贺海楼漫不经心地想着:共同生活二三十年,不知道自己丈夫背着自己养小蜜,不知道自己丈夫贪污受贿多少数目,甚至不知道自己丈夫在政治上和自己有了极大的分歧……当然,也就完全看不出他是怎么在对话中一步一步地引导她了。
长长的楼梯只有他一个人。
贺海楼一阶一阶地往上走,每走一步,就回忆和刚才和杨兰芳的一句对话。
第一句‘是不是关于董昌齐的事情’,暗示对方这件事已经满城风雨,施加心理压力。
第二句‘美欢是不是知道了’,暗示对方还有一个女儿,要为女儿打算。
第三句‘事情是针对董昌齐还是针对姜东’,暗示对方现在闹出这件事,可能是被贺南山牵连,增加其心理不满。
第四句‘姨夫和董昌齐合作’,暗指董昌齐手中可能有姜东的黑材料,继续施加心理压力。
四阶楼梯,上了二楼楼梯间。
贺海楼看着窗户外的星空和树木,还有参差树木间若隐若现的红瓦房子,微微一下,又继续往上走。
然后就是董昌齐的资料。
那份资料当然是精心准备的,尤其是董昌齐的犯罪“估计”和那张全家福照片。
信任一旦产生裂痕就很难弥补,要让一个人失去理智,光光焦急还不太够用,最好再加上愤怒与愧疚。
通过高估犯罪金额带来的被丈夫再次隐瞒欺骗愤怒。
通过对方穿着华丽的女儿带来的对自己孩子的心疼和愧疚。
以及最后的一句话‘美欢跟我说想去星光娱乐城赛车’。
丈夫既然不可靠,最亲近最疼爱的自然就只剩下自己的孩子了。
一个从小就听自己妈妈的话,让不出去玩就不怎么出去玩的乖巧女孩子偶然提了一个要求……只要有能力,母亲都会想要尽力满足吧?
对丈夫的愤怒,对女儿的愧疚,对局势的慌张,对灾祸出现的根本原因的怀疑。
杨兰芳会自然而然地像溺水的人一样,捞住最后一块浮木贺南山。
情绪不好的人说话自然不会太过注意,尤其是在对话两人有过太多共同回忆和敏感话题的时候……
第三层的楼梯间了。
贺海楼站在窗户前向外看了一会,掏出手机换了一个SIM卡,然后拨了某个熟记在心里的电话号码。
短暂的几声等待,电话居然通了,通过信号传过来的声音比他的记忆更低沉一些:“你好?”
贺海楼靠着窗户笑:“顾大少,今天的齐人之福享得不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