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米的高空坠落到海底的时间,真的只有一瞬间。
前一瞬,呼呼的风还在耳边大叫;下一瞬,冰冷而黑暗的液体就从四面八方蔓延而来,像个不透光的黑屋子,啪地一声,就将人锁在里边。
国外两年半的训练涵盖了各种方面,其中有一项就是从高处跳海逃生。
——但这个训练项目绝对还少了一项:如何从高处跳海救人!
当黑色的水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的时候,顾沉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肌肉的紧缩和僵硬。或许是有一段时间没有冬泳过的关系,他明确感觉到入水前含的一口气在胸腔里翻滚冲撞着,和快速的心跳混在一起,任何一者,都让身体的主人,顾沉舟自己,产生了轻微的不耐烦情绪。
橘色的光线闪了一闪,在水底下亮起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从同一个地方往下跳,中间的时间差最多也不过两三秒。等水底的黑暗暂时被光线分开之后,顾沉舟很清楚地看见贺海楼就在自己面前不远的地方——对方似乎已经游到了靠近水面的位置,但又好像还在浮浮沉沉的……
穿在身上的救生衣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顾沉舟的手脚还没有完全适应水底下的寒冷,但救生衣和水里本身的浮力已经带着他往水面飘去。
一、二、三……十三、十四。
在心头默数到十四的时候,顾沉舟已经抓住了贺海楼的胳膊。
这个时候,被他抓着的人已经浮到了水面上,顾沉舟刚一碰触到贺海楼,就觉得对方用力挣扎了一下,但等他抓着手电筒冒出水面的时候,贺海楼又安静下来了。
确确实实地安静: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甚至根本不转头朝顾沉舟看去,要不是抓着对方并不太费力,他几乎以为对方连踩水让自己在海里浮起来都没有了。
这个时候并没有时间多管贺海楼,一个浪头从前方打开,顾沉舟及时闭气,却还是感觉呛入了一点水。他乘着浪头下去的时候换了一口气,一边拖着贺海楼往前游,一边将手中潜水用的手电筒朝前用力晃着,大概三五分钟的时间,前方就传来隐隐约约的嘈杂声。接着有一个人大喊道:“看见了看见了!你们那里船不好进,再游出来一点抓住船桨,我们拖你上船!”
话音刚落下,前方就有便携的小型探照灯亮起来,顾沉舟将手电筒咬在嘴巴里,拖着手上的贺海楼,用力朝光源的方向游去。
三十多米的水面距离花了平常近三倍的时间,途中一次又一次的浪花将两个人不住地往后推,等顾沉舟的一只手终于抓住船上探下来的船桨后,船桨猛地一缩,他也被拖着前进了小半米。
接着,船上的人探出身来,他的左手先一轻,手上的贺海楼被人拖了上去;跟着他自己的身体也是,先猛地一轻、再猛地一重,哗啦啦的水声中,已经脱离了海水,被人跩到船上。
“行了行了,人救上来了,大家回航吧!”
把顾沉舟和贺海楼捞起来的船长吆喝了一声,先从船舱里拿出两件大棉袄,一人一件丢过去,又走到发动机的位子,驾驶着快艇往海边驶去。
巨大的响声和抖动中,顾沉舟缓过一口气,掉头去看自己身旁的贺海楼。
船上的灯并没有关掉,借着明亮的白光,顾沉舟很清楚地看见了对方纠成一缕一缕不住往下滴水的头发,又看见对方根本没有表情的面孔。
“我选的地方怎么样?”贺海楼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顾沉舟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他们刚才跳下来的山崖在黑夜里,是更深一团的漆黑。
这样的漆黑在夜里其实并不分明,但不论是之前从网络上查阅到的资料,还是之后从这里村民口中得到的讯息,顾沉舟还是能够有一个相对直观的概念——面前的这个南崖外观形似一柄巨大的镰刀,刀头向上,长长的一抹弧度从直线距离上来说,恰好远离崖底的暗礁群。
但是考虑到大海本身的危险,就算明知道跳下去很大程度上碰不到暗礁,在这里生活的村民还是没有人愿意下去。
而不从贺海楼跳的地方追下去,夜晚的海里,找一个人的难度有多大,就算顾沉舟没怎么在海边生活,也一清二楚。
尤其是,能在这个时候跳下去的贺海楼,到底有没有足够的准备,还会不会努力求生,大声呼救?
那一句“我选的地方怎么样”说完了,一路上,贺海楼再也没有出声。
倒是开船的老年男人开到半路,就用带着浓重的口音的普通话笑道:“娃子水性不错啊!你旁边的人碰上啥子事了,这样想不开?”
“以前练过两年,现在也不行了。”顾沉舟笑着回答对方,掠过了贺海楼的问题。
但开船的老人没有意识到,话题依旧围绕着贺海楼和跟着跳下去的顾沉舟打转:“小娃子啊,你说现在现在的小年轻怎么这么想不开,一碰到点什么事情就要死要活的,你这样有胆子下去救的我也没少看,有些人拼命把人救了上来,结果救上来的人了,被救的还要骂人,这够不是咂腻嘎?”他最后激动得都说了一句方言。
顾沉舟猜了猜,觉得对方最后一句话说的应该是‘这个不是作孽吗?’
说话间,船已经靠了岸,开船的师傅把船拴在岸边,先跳到沙滩上,又朝一直不动的贺海楼指了指,问顾沉舟说:“要不要帮忙?”
顾沉舟摇了摇头,自己从船上走下去,又拉了贺海楼一把。
贺海楼还是不说话,但这个时候他意外地乖巧,被顾沉舟拉了一把,就跟着顾沉舟站起来,从船上走到沙滩上。
顾沉舟先看了两眼贺海楼,确定他现在不会突然做出什么事后,又接过村民特意上山崖拿下来的外套和围巾,从中拿出皮夹,抽出好几张钞票递过去:“师傅,大晚上让大家跟着一起折腾真不好意思,你们拿去买根烟抽。”
船老大连忙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你之前已经给过出船费了,大家也没干什么,就捞了两个人上来,还没十五分钟呢。”
顾沉舟坚持把钱推过去:“今天是过年,大过年的给大家添麻烦了,之前是应该的,现在是一点心意——”他看着船老大还要推脱,说,“要不然师傅帮我们煮两碗姜汤,就送到那间木屋里头去。”
船老大一看开船出去的陆陆续续都回来了,心想我自己不要也不能代表别人,就点了点头说:“行,你们在那里等等,我让家里的婆娘给两位准备点热汤热水。”
“麻烦师傅了。”顾沉舟说,他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在发僵,也没敢在海边停留多久,转身就拉着贺海楼往几步外的度假小屋走去。
从到达这个海滩开始,他先找了当地的渔民,确切地了解山崖底下水域情况,又买了救生衣雇了船,再订好这里景区的一间木屋烤火用——
一直到现在这个差两三个小时天就亮了的时候,顾沉舟终于有了‘事情总算完了’的感觉。
景区的木屋是建在紧邻着沙滩的岩石地上的,背后靠着山,面前临着海,风景确实不错,但气候就不见得有多好了——主要是一到冬天,北方来的冷风就毫无遮掩地吹过来,而且海浪的声音早晚不歇,在这里住一两天还好,长时间就受不了了。因此这里的渔民建房子都是在南面背风处,这里全交给旅游公司来开发,彼此之间没有一点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