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中,长琴静坐在殿中央,阖着双眸的百里屠苏枕在他的腿上,少年眉目安宁如画,竟似只是睡去了一般。相比百里屠苏,长琴惨白的脸色更加令人心惊。
长琴阖着眼睛,喃喃道:“何以飘零去……”空荡的大殿,长琴因为掺杂过多情绪反而显得平静的声音在这里回响,“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
他的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本应是温暖的弧度,不知为何却带出惨烈的意味来。他缓缓睁开眼睛,一双凤眸亮得惊人,竟带着些疯狂来。
亘古以来,与他相伴至今的本命神器凤来琴,此刻正浮在他的面前,雪玉琴身,介于有与无之间的琴弦,足足五十根,正是迎合大道五十之说。
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所有复杂的情感都蕴于琴曲之中,宛如烟月一般朦胧清幽,曲调也没有多流畅,更似随性而为地拨弄,但却能够轻易拨动人的心弦。随着琴弦数量的逐渐增加,乐曲中仿佛多了些什么,曲调似乎隐隐贴合一种玄奥的轨迹,宛如日升月落,四季更替。
殿外,九天玄女闻得乐声,不禁秀眉一蹙。她奉天帝之命传达谕旨,不仅有动用天火之权,还有天兵十万。天帝曾言,若太子长琴负隅顽抗,当可遣派天将捉拿,生死不论。九天玄女实在弄不清楚,区区一个已经被贬谪入凡更被龙渊部族摄走命魂四魄铸造焚寂凶剑而不得不渡魂求生的太子长琴,天帝陛下对他的忌惮究竟从何而来,甚至还通过神女鸾来要向他下手。
然而,就在九天玄女准备破开大殿将长琴关押入归墟的时候,那朦胧的琴声却忽地一变,竟有战马铿锵之声。而她的身体因这乐声一僵,心中骤然生出数千年不曾有过的恐惧感。她不敢多想,身形倏尔瞬移百里之外。
这片刻的时间,竟成就了生死。九天玄女视线中的最后一幕,竟是无数天兵天将的身体无声化为齑粉的情景,他们甚至未能发出半点声音便消散在天地之中。
悬空立在海面之上,九天玄女遥望着那处被天火笼罩的大陆,面上惊疑不定——她与那太子长琴曾有过几面之缘,对于他,她只知他是火神祝融义子,天界乐神,音攻之术独道,却不成想竟是如此强大。瞬息间将十万天兵尽数消灭,便是她自己也做不到这一点。
只剩下半数魂魄便是如此,那当初天帝借着不周山倾塌之事将他除去,想来也正是这个原因。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更何况火神祝融素来与天帝不合。
九天玄女面上惊疑不定,她这次奉命捉拿太子长琴,非但没见到他的面,连十巫都不曾发现,也不知天帝会如何看她。忍了忍,她霍然甩袖,恨声道:“鸾来那个废物!”若是鸾来得手,她何至于损失了这么多兵力却连人都不曾捉到。
终究事不可为,九天玄女又不会拿自己与太子长琴硬碰硬,当即转身就要返还天庭。然而,足下祥云刚刚凝聚而成,一记羲和斩就直劈而来,将她的脚步一阻。
九天玄女循着阳炎之力,看向前方,冷淡道:“原来是你。”
东海之上,白衣的男子凌空而立,乌发白衣,却有着一双赤色眼瞳。男子身姿挺拔,白衣在风中猎猎而舞,他扬手,手中阳炎环绕的长剑直指九天玄女,眼中满是疯狂的笑意,一字一句道:“九天玄女,这五百年来,吾玄霄可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
“区区魔族,本座倒不曾想到,你竟真能够活着逃出归墟。”九天玄女冷笑着,摇头惋惜叹道,“既然好不容易活下来,好生藏在人间不好吗,竟还敢在本座面前放肆!邪魔外道,哪容得在人间放肆!”
“只要你有本事。”玄霄本来是因着自家二弟反复念叨而不得不出门看看那个百里屠苏死没死的,却不成想,他竟然碰上了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的九天玄女。见到九天玄女,他哪里还想得起百里屠苏!
修长的手指轻轻在羲和不断震颤的剑身抚过,阳炎映在瞳中,竟有一种慑人之感。玄霄虚空而立,身上的气势不断攀升,看在九天玄女眼中,不禁大蹙其眉,正色道:“想不到区区五百年你的魔身就修炼至此,留你只会祸害人间,本座只好将你毙于掌下再向天帝禀告此事!”
回答她的,是万千羲和剑影。
正是,剑啸九天!
……
大殿之中,长琴拨弄琴弦的动作很慢,在弹到二十七弦的时候,他的手指一度颤抖不已,连屈指都做不到。
长琴的眸光一暗,霍然握拳,复又拂动琴弦的时候,他的指腹上沁出金色的血液,随着他的动作,直接将一根根琴弦涂抹。
他的脸色,又难看了三分。惨白的面色,青紫的唇角,任谁见了都会以为他将不久于人世。然而,他的眼睛却是极亮,那是燃尽灵魂所有也不改初衷的执拗。
第四十一弦的时候,山河震颤,然而,琴声却戛然而止。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弹奏下去了。
长琴静静地看着布满细小伤口鲜血浸染的手指,体内是从未有过的虚弱无力。正在这时,大殿中却响起了脚步声。
缓步走进大殿之中的,是一个不及而立的青年男子。男子一身玄色衣裳,领口银边,衣角有祥云之纹。那人的五官极为俊秀,轮廓深邃,一双明目是中原人不曾有的墨蓝色。
长琴静静地看向那人,缓缓开口道:“阿羲。”
那人闻言怔住,眼中忽悲忽喜,忽然他重重地俯下.身,抬手捂住了眼睛。
竟是洪荒妖圣,伏羲。
“你好……长琴,你当真很好……”指缝之间依稀有晶莹的液体划过,伏羲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一个名字,我缠了你九千年……如今不过九年的功.夫,为了一个……百里屠苏,你竟愿意改口……”
伏羲放下手,双眼通红地看向长琴,一字一句道:“你凭什么认为本座会帮你!”口称“本座”,哪里有当初半分亲昵。
“如此……”长琴缓缓道,“我便不再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