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御书房里,皇上坐在书案后面,长皇子站在书案前面。
皇上抬头看他,萧长宁一身素色锦袍,端庄地站着,跟她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垂下,看不出眼底神色。
“说说吧。”她缓声道。
皇上太了解自己这个弟弟的行事风格了,她布局至今也不是为了这条明面上的鱼。
萧长宁向来不见兔子不撒鹰,做事稳准狠。若是没人跟他说些什么,误导他让他以为此举能成,他是不会布这么大的局造出舞弊的事情。
宫中有竞争力的皇女就四、六那么两个,还有个病弱的老五跟曾经受伤的老大。
老大就是个武妇,酷爱带兵打仗,为的就是守卫一方黎民百姓。所以哪怕身体留有残疾,依旧觉得那是她护国的勋章,从未因此自卑。
但她属实不爱宫中,若非大事,她基本不进宫平时更是闭门不出,只是偶尔会去练武场走走。
不过倒是听闻她对时清上次提出的要对武将进行考核一事很是满意,在京中武将中大力推行。
这样的皇女,心胸开阔坦荡,是她这个当母亲的骄傲,不会私底下玩蛊惑人心的阴暗把戏。
老四这孩子,算是跟着老大长大的。
当年皇贵君生女,她是宫中最有威胁的皇女,于是自请去边疆历练,直到边疆战事平息才跟大皇女回京。
她年少聪慧,加上多年外出征战,亦或是大皇女性格大大咧咧行事冲动莽撞需要有人拉着,便养成四皇女如今这副沉默内敛少言的性子。
上位者,要的就是多听多看少说多做。
四皇女在这方面,算是所有皇女中做的最好的。皇上也因此对这个女儿寄予很大的希望。
至于老五,这孩子从生来就体弱多病,身体孱弱,对于所有一切皆是不争不抢。
只是性子跟其他几人,尤其是老六比起来,就显得不够坦荡大气。
但龙生九女,各有不同,加上她所处环境如此,皇上向来对她很少苛责,甚至很多时候会鼓励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让她自己去想法子。
最后一个、也是最有竞争力的,便是老六了。
甄家算是书香门第的百年世家大族,门下门生弟子无数,教出来的皇贵君也是大气端庄。
这般外戚跟后盾,是老六最有利的优势。
也是老四最缺少的东西。
所以长皇子背后之人是谁,皇上也有些摸不准。
她谁都不想怀疑,但也谁都怀疑过。
坐在这个位置上,她不光是一位母亲,更是一个帝王。
她允许孩子们去争去抢去比拼,以此提升自己变得更优秀。
但她绝对不能容忍,有人为了自己私利,拿天下读书人的命运开玩笑,拿恩科的公正跟朝廷的公信力和威严去实现自己的目的。
新帝可以有缺点跟不足,这才是她需要诸臣的原因。
君臣相辅相成,内稳方能不惧外患。
但新帝不能格局狭隘目光短浅,她若是如此,朝廷三代之内必亡。
皇上不是个昏君,她老了,但还没糊涂,在她闭上眼睛之前,绝对不允许后宫皇女中,有这种人存在。
同样,也不允许有人把手伸的太长,左右皇女们。
“上次的圈地案,朕把你的名字,用朱笔划掉,而不是另拟一份,你就没懂朕的意思吗?”
那次已经是个警告。
萧长宁抬眸,眼神还算平静。都是经历过风浪的人,事到如今,唯有先让自己冷静下来才行。
“臣弟懂,臣弟后来也做的很好,不是吗?”
在孙丞相倒台后,钱家一家独大之时,长皇子以钱灿灿纠缠沈郁为由公然仇视钱家。
他暗中打击钱母的势力,这才给了时家成长起来的机会,最后两家制衡,权力集中于皇上。
若不是他出手,钱母定会抓住机会将钱焕焕猛推上去,要没有钱母受到敲打收敛一二,时清一个御史,怎么跨过户部去收国库欠银?
长皇子觉得他做的很好,跟皇姐配合的也不差。
皇上缓缓点头,“那好,那朕再问你,刺杀钦差一事呢?”
“罪名最后是按在了钱遇倾身上,可李芸庆招供的名单里,除了她,还有你。”
只是后来,因为证据不足没往后追求而已。
萧长宁道:“李芸庆人在礼部,心在户部。这种人,若是有机会自然是一同除掉。若是能成事最好,不能成事少了个她人的眼线也不亏。”
要不是钱家已经构不成威胁,钱焕焕如今能在礼部安然无恙?
萧长宁捻紧手指,抬眸看向皇上,“皇姐接下来是否还要问此次恩科一事?那臣弟自己说给您听。”
“让人偷看考题的是我,设计考生舞弊的也是我,煽动文人暴动的还是我。我不过就想除掉六皇女为四皇女铺个路而已。”
他这话说的没有半分假。
“依照臣弟来看,这皇位最合适的人选便是四皇女,我不帮她一把,她如何跟六皇女以及甄家抗衡?”
萧长宁如此坦诚自然是有他的原因。
皇上既然将他叫了过来,肯定是拿捏到了他的把柄,这时候过多的否认无用,还不如坦诚一些。
四皇女是指望不上了,但他可以殊死一搏赌一把六皇女。
萧长宁心里盘算的是,就算他被囚禁,这次把四皇女弄下去,将来六皇女登基,定会念在旧情上将他这个舅舅放出来。
皇上静静地看着他,随后一笑,“长宁啊长宁,朕老了,但是没糊涂。”
“你所有的算计都很好,包括替朕打压钱家一事,但你忘了很关键的一条。”
萧长宁微怔,“什么?”
皇上看他,“长皇子不得参政。”
“朕在圈地案名单上用朱笔把你名字划掉的那一刻,既是警告又是提醒,给了你两条路。”
“你若是就此收手,圈地案一事朕绝对不会追究,毕竟你是朕嫡亲的弟弟。”
“可你内心倾向、第一首选竟是权力,你打压算计钱家,自以为做的很好,可做的越好,越是错。”
“朝堂之事,是朕该忧心的,皇女之选,是朕该思虑的。这些,皆不是你应过问的事情。”
自然,皇上也不能说她这个姐姐做的就很好。
她给萧长宁两条路,而不是逼着他走第一条的时候,就表明她清楚这个弟弟会如何做,心里那时便已经对他有了戒备。
皇上缓声说,“你今天明面上说是为了老四,以你的心机,图的是让老六救你吧。”
她说到这个地步,萧长宁的脸色才陡然变的难看起来。
他猛地抬头看向书案后面,呼吸沉沉,气息微乱。
萧长宁攥紧手指嗤笑一声,脸上没了之前的清冷端庄,而是讥讽动怒。
“皇姐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何还要问臣弟?左右不过是看臣弟像条垂死挣扎的鱼一般,在您面前为自己博取生路,逗您一乐?”
“既然所有事情您都知道了,又何必来今天这一出?就为了显示我不如你,为了证明我所做的一切不过像个戏台子上的丑角?”
长皇子能接受自己技不如人,但受不了这种羞辱跟难堪。
像是早已被人看透后还在费尽心思掩饰,光是想到他刚才那些说辞,长皇子就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热。
“朕今天支开所有人,整个御书房里只有你我姐弟二人,便是给足了你颜面!”
皇上看向萧长宁,“若不是你最后还在算计朕的女儿们,朕不会把话说的这么直白。”
皇上疲惫地抬手捏了捏眉骨,“朕甚至想过给你一条活路,只要你知道自己错了。”
可他没有。
他到最后一步,也没觉得他错了。
“你是我的亲弟弟啊……”
她用的不是“朕”,而是“我”。
萧长宁微微一顿,眸光轻颤,眼眶慢慢红了。
皇上放下手,轻声叹息,“早知你如此冥顽不灵,朕就该让时清过来问你,而不是朕自己关门问罪,也不至于落得这般疲惫。”
萧长宁指尖紧攥,还想说点什么可是皇上却抬手拦下他。
“别的,朕也不想多说,朕只是想知道,谣传老六想要偷题舞弊一事,到底是从宫中谁口中传给你的。”
这才是一切祸事的起源,是一团乱麻的那根线头。
老六虽然孩子心性不够成熟,但不会在外人面前这般口无遮拦。能让她说出这种话的,定是她信得过的熟人。
正是这个熟人,把这话说给了萧长宁听,这才让他孤注一掷设计舞弊一事。
萧长宁轻声道:“是老五。”
是五皇女,萧婉柳。
皇上眉头瞬间皱紧,“老五?”
萧长宁自嘲的笑笑,“是她在路上蓄意拦下我,跟我说了这事。我当时只当她想找个靠山,想要提早投诚……”
他根本没把五皇女当回事,甚至没放在眼里,而正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用一两句话,蛊惑起这么大的事情。
“皇姐……”萧长宁看向皇上。
“朕不会杀你,你若死了,老四心里必会难受。”
皇上闭上眼睛,“长皇子萧长宁,自今日起,幽禁于长皇子府中,所有服侍之人,由宫中所出。驸马兼礼部尚书沈媛,等秋闱结束时,便革去官职发配边疆,终生不得回京。”
“至于沈郁……”
长皇子眼睫垂下,手指紧攥,没有吭声。
皇上叹息,“郁儿就接到宫中,交由君后亲自教导。”
“你,好自为之。”
“谢皇姐宽恕。”萧长宁自知多说无用,最后跪下朝皇上行了个大礼。
他骄傲清高,自尊心极强,做不出跪在地上哭泣求饶一事。
只是起身的时候,身形摇晃了一瞬。
身上那件原本衬得他更加矜贵清冷的素色锦袍,如今再看,竟觉得有些寡淡,显得他面色憔悴年龄尽显。
“阿姐保重。”
萧长宁退出去。
原本疲态尽显的人,在踏出御书房门槛,面对时清跟四、五两位皇女的时候,腰背挺直,目光远视。
他不觉得自己错了,人活一世谁不是在为自己算计?
只不过他技不如人输了而已。
若是有机会……
萧长宁出宫时转身朝皇宫方向看了眼,若是有机会,他也想拥有至高的权力,一辈子雍容富贵。
他到现在,想的依旧只有自己跟权力。
皇上看着萧长宁单薄清瘦的背影走远,搭在书案上紧攥的手指慢慢松开。
她不会在现在就除掉长宁,只要她还活着一天,她便会留着这个弟弟一天。
只不过在她走之前,定会先一步把长宁带走。
将来登基的人无论是谁,皇上都不会允许她受到这个舅舅的蛊惑跟影响。
至于沈媛,此去边疆路途遥远,她可能会病死在路上。
这两人,都留不得。
而沈郁,一是他并未参与此事,二是算全了姐弟最后那点情分,到底是她萧家的骨血。
皇上已经疲惫,但门外还有个人需要处理。
“传五皇女,萧婉柳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