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泽锦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蒋军国。
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很明亮,周围的墙壁却似乎笼罩一种暗沉沉的灰色,横在两人之间的木头桌子上放着两只水杯,靠着蒋军国那一侧的杯子里头,透明的液体微微晃荡,扭曲出蒋军国手腕上的银色手铐。
数天不见,蒋军国的头发都由乌黑变成了灰白参杂。
皱纹似乎在这个时候才记起自己主人的年纪,争先恐后地爬上了他的脸颊,在那张本来饱满的面孔上刻下横七竖八的沟壑。
他开始变得干瘪瘦小。
这个时候,蒋军国才像是五十来岁的老人。
理当如此。
苏泽锦这样想道。
可惜人能活到老本来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蒋军国只要还活着,就是一种幸福。
除非这个幸福永恒地浸没在痛苦之中。
除非蒋军国被法律制裁被众人唾骂,为他所犯下的罪行永恒赎罪。
“你来干什么?”穿着看守所黄色马甲的蒋军国低声问苏泽锦。他的目光并没有直接和苏泽锦对上,而是低垂着注视着自己的杯子。
但有意思的是,透过杯中凉水的折射,苏泽锦很清楚地看见了蒋军国眼神里的狠色。
他轻轻扯了一下唇角。
“我来这里看你啊,爸爸。”苏泽锦笑道。从苏夏熙死去蒋军国离开苏氏老宅,二十一年间,苏泽锦就再没有叫过蒋军国一声爸爸,但这一次,这个称谓毫无障碍地从他的喉咙中滑出来,这个词语以及它所代表的,再也不能给他带来任何波动了。
这是拘留所的探视房。
门并没有关起来,警察就站在房间之外。
冷笑同样浮上蒋军国的唇角:“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苏泽锦用手指的关节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漫不经心地说:“那就没有吧,反正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多少对老子杀儿子,儿子告老子的父子。”
蒋军国抬起了眼,他阴冷的目光不再遮挡在水纹之后,而是直直地落在了苏泽锦的面孔上。
苏泽锦没有做任何逃避。
他同样直直地看着蒋军国,仔细地认真地打量着自己恨了半辈子的父亲。
然后他笑起来:“爸爸,要是妈妈看见你现在这个模样,她恐怕连多看你一眼都嫌脏得慌吧?”
蒋军国像是被人突然一拳揍懵了。
苏泽锦又摇了摇头,他有点费解地和蒋军国讨论,口吻比蒋军国想象中的要来得平静得多:“你看,妈妈那么一个爱美的人,事事都要求精致和完美,她对自己的人生有绝对的掌控力。她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想要嫁什么样的人,她就能够过什么样的生活,嫁什么样的人,如果这些是外公宠出来的话,那么她在生意上的智慧和手腕,她那些为数众多且每一个都比有出身有地位有样貌还有本事的追求者,其中至少有一大半比你有条件吧?就算到了现在,那些人也有超过一只手的数比你成就更高吧?”
“对了,你看一看。”
苏泽锦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四张照片。
前两张是苏夏熙的,后两张是林美君的。
苏夏熙的两张里头,一张是她在舞池中的风华绝代,一张是她斜倚在贵妃榻上的慵懒美艳;时光如同定格在泛黄的照片上,它们从不同的角度明证着一个女人最美的辰光,要是不说破,绝对没有人能知道,在后一张照片中,苏夏熙已经是重症忧郁患者。
而属于林美君的那两张,一张也是林美君平常宴会上的照片,她确实端庄美丽有气质;还有一张,则是林美君在法庭上嚎啕大哭的模样。
苏泽锦并不自己做任何形容。
他只是将手中的照片一一摆到蒋军国面前。
蒋军国的目光从一张挪到最后一张。
最后一张里,林美君头发散乱,眼神呆滞,所有的端庄美丽和一丝一毫的气质,都和她再没有任何关系。哪怕她依旧穿着名牌的衣服,戴着昂贵的首饰,甚至还和往常一样上了妆,她也和街道上的每一个普通女人没有任何差别,甚至还因为不抑制的嚎啕大哭惹人心烦。
苏泽锦慢条斯理地说:“爸爸,你和妈妈相处了十五年,和林美君相处了二十六年。你自己说说,你觉得林美君比得上我妈妈一根脚趾头吗?而你自己……”
他抬起眼睛,似笑非笑:
“比得上我妈妈一根脚趾头吗?”
蒋军国的脸颊一直在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