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歌恍如未闻,继续吟诵下去。他以琴歌闻名,声音自是极为动听,清澈干净又醇美醉人,便是随口念颂,也似有袅袅余音回荡,令人心旌神摇。
“……‘死马且买之五百金,况生马乎?天下必以王为能市马,马今至矣!’于是,不能期年,千里之马至者三。”
琴歌话落,秦钺与太叔志沉默许久,对视一眼后,太叔志道:“但如今来的尽是庸才,总不能当真都重用起来吧?”
琴歌淡笑一声,道:“这也要来问我,你是相国还是我是相国?要不要我帮你把他们送去南楚参加科举考一考?”
太叔志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你!竖子!”
“琴歌就这幅脾气,相国莫要放在心上,”秦钺劝了一句,又道:“琴歌你也到了该上药的时候了,寡人这便派人送你回去。”
放风时间结束……琴歌顺手从几上取了颗梨,啃着就施施然去了。
自此,隔几日秦钺便亲自过来,同他下棋聊天,或喝酒饮乐,或行舟湖上……也就这个时候,琴歌能得片刻自由,以致他在无聊时,竟会隐隐盼着秦钺能想起他来,虽他心里清楚这样想不对,但有些本能委实难以控制。
这是在熬鹰呢,琴歌叹气,可真看得起他。
一晃又是大半个月过去,他脸上的伤已经几乎看不出痕迹了,但秦钺却丝毫没有放他回去的意思。他提醒了秦钺一次,秦钺便一连五日不曾放他出去,让他很是焦躁,却也知道,秦钺等的便是他的焦躁、崩溃直至屈服。
晚间,琴歌忽然被一阵嘈杂声惊醒,他最近五感变得极为敏锐,外间尚无动静,他便听见远处传来的呵斥声和犬吠声。
这是……进了刺客?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一个黑色人影无声无息翻了进来,一转身,顿时四目相对。
刺客显然没想到里面的人居然是醒的,但他反应极快,呆了一瞬便立刻扑了上来,捏住琴歌的下颌令他吞了一颗药丸,压低声音道:“不要叫,外面的侍女已经被我打晕了,你叫也没用!你吃了我的毒丸,要是没有解药,不出半个月就要毒发……快设法将我藏起来,待我脱险,自会给你送来解药,否则……”
琴歌叹了口气,打断他的滔滔不绝:“你在行事之前,从不先观察下形势吗?”
黑衣人一愣:“什么?”
琴歌拽动手腕,铁链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黑衣人好一阵没有反应,虽然他蒙着脸看不见表情,但那呆滞的眼神,看起来有点崩溃……
秦逸扬眉,有些不悦道:“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话?你现在就将这馒头丢出去,看他们……”
“我信。”琴歌道:“但是我没有拿自己的性命来要挟别人的习惯。”
命是自己的,为什么要指望别人来珍惜。
秦逸沉默下来,低头替他检查了下伤口,却并未给他上药,只道:“愈合的不错,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以后就不必我亲自来给你上药了……不过我会交代好药童,给你准备足够的清水。”
琴歌道:“多谢。”
秦逸笑道:“你是要谢谢我,莫说这次救了你的小命,要不是我,你这张脸现在还不能看呢。”
琴歌端着水碗的手一顿,道:“抱歉,对于这一点,我就没办法感激你了。”
秦逸哈哈大笑道:“不谢我治了你的伤,只谢我借你水梳洗……琴歌你果然有趣,连我都有点喜欢你了。”
琴歌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但对于你们这种将自己的喜欢当成恩赐的人,我却委实喜欢不起来。”
秦逸笑容一僵,叹道:“刚说你有趣,马上又变得无趣起来了。”
又道:“不过你的外伤虽好,但内伤却……我很好奇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居然把五脏六腑伤成这样。”
琴歌不答,继续用他的饭。
秦逸也不勉强,笑笑道:“好在虽然我配不出来能治好你内伤的药,但却也不是无法可想。”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本薄册出来,推到琴歌身前,道:“这本《长春诀》,是一本内家秘诀,虽然威力不怎么样,但在养生上,却远胜其他……”
琴歌并不去接,道:“这世上,但凡能练出内气的功法,都非泛泛。秦大夫好意我心领了,这东西,我不要。”
秦逸脸色微变,道:“在我眼里,琴歌你不是意气用事的人,不要拿自己的身体赌气。”
赌气?琴歌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并不是只有大秦才有内修功夫。”
他若不得自由,要功法何用?
他若能得自由,虽然内修功法难得,但也没珍贵到连他都得不到的地步,他为何要稀罕这些人扔给他的东西?
再说,他既然要练武,便不会去练一套“威力不怎么样”的武功。
秦逸也知道自己方才说错了话,缓了缓语气道:“我知道你自己也能得到,但我敢保证,天下论养生之法,再也没有比这个更高明的,这东西是……”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道:“以你身体的状况,普通的内家功夫只怕……”
琴歌打断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请恕我直言,便是秦大夫奉命与我治伤,也未免管的太多了。”
秦逸神色微僵,苦笑一声,又道:“其实,我给你这东西,也是为了赔罪。”
“嗯?”
秦逸点点自己的肩头,道:“你那一箭,是我射的……要不是我那一下,你早就在外面逍遥自在了,哪里会多受这么多的罪?所以这本《长春诀》,算是赔罪。”
琴歌淡淡道:“那我便更不会收了。”
“为什么?”秦逸不明白,他都把姿态放的这么低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要怎么样?
琴歌道:“你我身份立场不同,你射我一箭,我不会恨你,你治好我的伤,我亦不会谢你,因为你乃奉命行事,这些原是你的本分——但我岂会收你的东西,以致日后战场再遇,束手束脚?”
秦逸气结,道:“你放心,你不必束手束脚,就以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再练一百年也不是我的对手。”
琴歌却已将该说的话说完,将《长春诀》推了回去,不再吭气,低头将自己的午饭用完。
琴歌的倔劲儿秦逸是见识过了的,知道他下定了决心的事自己再说什么都没用,不得已将东西收了回去,静静等琴歌用完饭,才又开口道:“琴歌啊,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不是傻子,陛下对你的看重你也应该感觉到了,为何还要刺杀陛下,以致落得如此处境——你这又是何苦?”
琴歌淡淡一笑:“如此处境?如此处境有何不好吗?躺累了可以翻身,可以坐起来,甚至还能走两步;可以自己用两只手来吃饭、喝水、梳洗;有一扇小窗,可以看见天光,可以嗅闻到花香,下雨的时候,甚至还能亲手接一捧水;门外时不时可以传来狱卒的脚步声,有时候甚至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你可知道,这些,都曾是我梦寐以求的……”
“我琴歌此生,自以为坚强,可是在宫中的那一个月,却无数次差点疯狂、崩溃……”琴歌一双漆黑的眸子静静看着秦逸,淡淡道:“你问我为何杀秦王,那我问你,或者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或者彻底被驯化,丧失作为人的尊严,变成一条只会摇尾巴的狗,你要怎么选?我问你,除了杀死秦钺,我可还有别的出路可走?”
秦逸半晌无语,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干涩道:“这些……的确是陛下做的过了,但是陛下这么做,也都是看重你、喜欢你,才会想……”
“喜欢?”琴歌嗤笑一声,道:“能麻烦你别玷污这个词吗?”
“怎么叫玷污?”秦逸怒道:“就算你不喜欢秦王陛下,可也不能这么侮辱陛下的感情!陛下若不是喜欢你,会在你身上花费那么多的心思?他若不喜欢你,会舍不得让那些人碰你?他若不喜欢你,你还能活生生的坐在这里和我聊天?他只是……贵为一国之君,不懂得怎么去喜欢一个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