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没有说话,只是抓着帕子,转头将脑袋埋在了他的怀里,咬着嘴唇,强忍住所有的呜咽声,任眼泪无声地流淌着,很快,顾放的衣襟就被他的眼泪打湿了。
顾放没有哄过小娃娃的经验,感觉到胸前的湿意,手脚都有些僵硬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将手掌放到水生的背上,一遍遍抚摸着他的背,嘴里轻轻哼着:“不哭啊不哭,师兄知道,水生最乖了,不哭了……”
水生这么沉默地哭了一段时间,终于哭累了,在他怀里睡了过去,不过就算是在睡梦中,他也伤心着,偶尔还要哽咽一声。素娘自己都哭得不顾东西了,根本没办法照顾他,这一夜,顾放就将他放在了自己的身边,水生梦中哽咽的时候,顾放就伸手拍拍他的背,哄他两声,总算让他勉强睡了一觉。
到了第二日,水生和素娘的眼睛都肿了起来,不过情绪总算稳定多了,不再动不动就流泪了。
顾放问他们是不是要在小镇上休息一二天,过几日再去县城,不过他们都摇头否定了。
素娘归心似箭,水生也想早点见到阿父阿母,哪怕只是冰冷的墓碑,他也想早点见到他们。
既然他们坚持,顾放也就依着他们,正常启程了。
平县陆氏,是洵南陆氏的一部分,陆氏是东洵郡望,天下顶尖世族之一,族谱能够一口气追溯近千年,不过真正发迹是在前朝时,待到前朝崩裂,虽然本朝的疆域比起前朝大大缩水,不过这不妨碍洵南陆氏在本朝依然权势赫赫,估算起来洵南陆氏至少煊赫了快五百年了。
五百年繁衍分支下来,陆氏在东洵不少地方都有族人居住,平县是其中比较大的一支。
这一支近年来在洵南陆氏中地位比较显赫,主要原因就是出了两位高官,一位光禄卿,一位郡守。光禄卿是九卿之一,名陆之柏,而郡守就是水生的父亲陆之楠。
不过,据顾放了解,这两位在朝中并非是一派的,而是分立两派,一位站在大司徒那边,一位则是大司马那边的。这可能是世族向来遵循的两面下注的习惯,也可能是真的政治观点不和,具体如何顾放就不得而知了。反正结果就是陆之楠在任上试图追查洵水治水费用的去向时,被监察御史上表指责是他贪污了治水费用,皇帝命人将他押解回京候审,却在离京几百里的地方直接被一壶毒酒赐死了。
从谁得益谁就是主谋的观点来看,大司徒在这件事上脱不了干系,毕竟现在的祁阳郡郡守郑凡就是大司徒的人。而且从最后的结果来看,大司徒明显是先胜了一局,因为他这边多了位郡守,而大司马那边则损失了一位支持者。
当然,顾放的这种分析纯粹是冰冷的局势分析,并没有参合进任何感情,从感情方面来说,他愿意相信陆之楠这么做是想正本清源,为民请命,而不是有可能做了党争的马前卒。而大司徒则是大大的奸臣,不希望陆之楠翻起这些旧账,才想方设法害死了他。
毕竟,他是小师弟的父亲,哪怕日后小师弟学成下山了,恐怕也做不到像他这样去分析有关自己父亲的这段局势。所以这些话,他也就在心里想想,永远不打算对人提起。
水生的老家原本是在县城的东部,虽然顾放已经说过陆府君已经被族中除名,那么他的府邸肯定也被收归族中了,但是素娘并没有死心,在祭拜过郎君和夫人后,她还是要求顾放陪着他们走一趟。
牛车缓缓驶过街道,看到原先的家早就被别人占据了,素娘的眼圈又红了,不过水生倒没她那么伤心,说到底,这里并无他生活过的痕迹,如果有机会,他必然要拿回这个地方,现在没有办法,他也只能让这个拥有父母痕迹的地方落在别人手里。
如果有一天……他攥紧了手掌,抿着嘴唇,冷冷想着。
现在这些人对他们无情,如果有那么一天……也不要怪他无义。
“族中无情无义,大娘子和三娘子总归十七郎的姊姊,肯定不会这么狠心,这些日子,她们恐怕一直悬着心,总归要告诉她们一声,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让她们不用担心吧。”素娘伤心过了,再次打起了精神,想要去和大娘子三娘子告个别。
大娘子嫁在本县张家,也是豪族,他们这行人衣衫不显,在门房处被冷落了半天,好不容易等到有个小丫头出门来,素娘打点了她,千恳请万拜托,才让她肯给大娘子的陪嫁女使红杏去送个口信。
又是好半天,红杏才匆匆出来了,她看到素娘,以及她身后的水生,脸色就变了。
红杏一把将她拉扯到一边,苦笑着对她说道:“不是大娘子不肯管,而是真的没办法,张家对郎君恼怒异常,连带着大娘子也一直没好日子过。这个你们带上,你先找个地方和小郎君住着,等大娘子缓过了这口气,再商量怎么安置小郎君的事。”
她边说边将一个金镯子塞进素娘的手里。
“不,我们只是想来和大娘子……”素娘急忙解释,不肯接金镯子。
她的告别两字还没有出口,红杏就打断了她的话:“素娘,好素娘,你别逼大娘子好不好,她是真的没办法了,有办法她不会不管的。”
她把金镯子扔进素娘怀里,提起裙子就跑了。
素娘茫然地站在那里,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哪怕他们并不是来依靠她们的,但是被这么对待,她的心中充满了忧伤。
“素娘,我们走吧。”水生短短的人生,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反倒一下子就看开了。
他没有怨言,也没有伤感,就这么平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