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仙人还在问:“怎会如此?哪有隔空损耗的道理!”
小童子道:“是呀,我们也不知晓为何。不过也不止一回了,大人时不时便会碰到这种情况,只是先前不如这回严重。总之,劳各位大人忧心了。既然我家大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各位大人就暂且先回去吧。”
那些仙人们又关切了几句,便逐一告辞了。
他们转身离开时,南窗下的小童忽然感觉夜风变得有些凉,那种凉意来得莫名,让他们打了个寒惊的同时,心里变得闷闷的。
其中一个小童搓了搓脸,忽然听见一道模糊而沙哑的嗓音轻声问:“他……上一回碰到这种情况,是哪日?”
小童下意识答道:“就半月之前。”
他答完才反应过来,那些仙人袍摆已经消失于远处,应当不是那些人问的。
那有是谁?
小童一惊,转身四下看了一圈,却只看到茫茫无边的夜色和淡淡的冷雾。
他好像隐约看见冷雾里有一道高瘦的影子,他快步过去,却发现雾里空无一人,只有扑面而来的风。
那风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冷味,嗅进鼻中,叫他从心口凉到了脚底。
紧接着,他听见那道模糊的嗓音又轻轻应了一句:“好……”
小童子听着那话,觉得那声音有点像灵王,但又比灵王哑得多。
不知为何,或许是夜里风凉寂寥的缘故。他听见那声“好”的时候,心里莫名难受起来,那语调让他鼻子一酸,有点想哭。
或许当年灵王给他们几个动了点手脚,于是在这一刻心有感应。他突然红着眼睛跑进屋里,抽了符纸要给自家去了极北的天宿传书信……
另几位童子也有些惴惴不安,来回转悠了几圈后,匆匆出门要去坐春风看一看。
与此同时,坐春风那两个小童子也莫名难受极了,他们越来越坐不住,忍不住往南窗下跑去。
中途弟弟太毛躁,甚至在白玉门槛上绊了个跟头。
他一声不吭爬起来,就像茫然不知痛似的,跟着哥哥朝仙都另一端跑去。跑着跑着他感觉自己脸上有些凉,抬起手背抹了一下,不知为何抹到了一手潮湿的水。
他在奔跑中拽了一下哥哥,轻声问:“我为什么会哭啊……”
***
这些乌行雪都不知道。
那缕替他去看萧复暄的春风,在他对小童子说“好”时,便散在了仙都的夜幕里。
而他本人还站在封禁之地的大火里。
烈火烧了不知多久,他却一点儿都不觉得灼痛,他只觉得冷。浑身发冷……
他被笼罩在神木巨大的阴影里,眸光落在地上空茫的某一点,垂在身侧的手指攥了起来,越攥越紧,攥得生疼。
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极轻的声音重复了一句:“半月之前……”
半月之前……
半月之前,他也接过一道天诏,处理完乱线回来后也是周身冷痛不已。只是不如这次厉害。
当时小童子问他:“大人疼么?”
他摆摆手满不在意地笑道:“一会儿就能自愈。”
果不其然,他只静坐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恢复如初。
这就是灵王的自愈。
这就是……他安慰小童子时常说的“灵王的福祉”。
他拿这个福祉安慰过那两个小东西,也安慰过自己,不知在多少个迷茫的日夜,他感受着自愈时温柔的暖意,对自己说:看,叫一声“灵王”,还是有些福报的,不仅仅是负累而已。
到头来……
就连那“福祉”都不是灵王天生自有的。
他的福报从来不是因为他所做的那些事,只是因为世间有一个萧复暄。
他这所谓的“自愈”自最初便有之,那时候他和萧复暄甚至还不相识。所以这绝不是萧复暄有意动下的手脚,这是天生的牵连……
乌行雪看着自己的手,闭上眼睛,闭合了五感,试着让那自愈之力再动一下。
他感受到那股暖流从血脉深处流淌而出时,恍然睁眼。他转身看向神木……
意料之中,他看到白玉精顺着神木树根蜿蜒而上,将整个树根包裹住,就像是一种供养。
他和萧复暄之间的这种供养牵系恐怕就是来源于此。
那一刻,他脑中闪过曾经听过的许多传言。
凡人嬉笑着说,世上有一种双生花,两朵生在一枝上。这朵盛开,那朵便有了枯相。
凡人还说,这种牵连万中无一,也算是一种莫大的缘分。
很久以前,他第一次从神木化身为人时,第一次用白玉雕着人像时,第一次在仙都碰见萧复暄时,他也曾是这样想的:这是世间万中无一的缘分。
冥冥之中,他合该要碰到这样一个人,此生与之牵连至深。
可如今他却不这样觉得了……
这万中无一的事在他看来是缘分,于萧复暄而言,却是说一句“孽缘”都不过分。
他凭何至此?
他一世挡了天雷死在树下,一世做了神仙却还要供养灵王。
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
乌行雪眼眸泛红,弯腰用手指轻碰了一下枝干上包裹的白玉精,温暖如同萧复暄的体温。
他轻声说:“我送了那些灵魄一个解脱,也该送你一个啊。”
不止送你,还应该送这世间许多人一个解脱。
仙都有灵王一日,世间乱线便纠缠一日。
世上有神木一天,贪心之人便永无尽处。
他于大火中抬了一下手,一柄镂着银丝的长剑便于天际直贯下来,横通封禁之地,直落入他手中。
他指腹摸着那白玉精所化的剑刃,剑刃上有与萧复暄灵魄一样的气息。
他嗅着那股浅淡的气息,低声说:“最后一次。”
我再借你最后一次力。
因为……
因为可能有点疼。
这个念头落下的那一刻,灵王的长剑如惊鸿飞影,凌冽彻寒的剑气自天而下,顺着神木如云如雾的华盖直劈下来。
分劈灵魄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在那一刻领悟得透彻至极。
世间任何人在极致痛苦的时候,都会挣扎一番,那是一种本能作祟。但他却在神木震颤时,咽下口里的血味,压着剑柄又用了一分力。
他闭着眼,在同知同觉中感到灵魄分隔两边,一边是神木的枯相,一边是神木的荣相。
枯荣分割,灵魄撕裂。那棵参天巨树身上的灿烂银光随着剑刃向下褪去。
褪到底端,便再无仙光。
与它一并褪去的,还有乌行雪身上的仙气。
那一刻,他体内仙元尽碎。
原本便隐隐冒头的邪魔气占了上风,瞬间逸散开来,浓郁得如同无端浩海。
他看不到那道天了,但他可以在心里说。
你要这世间有神木长存,那我就劈了这神木。
你要乱线尽头守着一个灵王,我便让这世间再无灵王。
不是善恶依存么?
人间多了一个魔头,你要拿什么来挡?
他在剧痛的尽头再不能支,跪坐在神木残影面前。他就在那抹白玉精里,袍摆铺散一地。血顺着各大要穴渗出来,很快便染得衣袍殷红一片。
他在昏沉中咽下了血味,在意识急剧流失似的嗡鸣声中生出错觉,恍然听到萧复暄的声音,也或许是当年树下的少年将军留下的残音。
对方叫了他一声“乌行雪”。
他们平日爱说玩笑,总是“天宿大人”长,“灵王大人”短。只有最亲昵的时候,才会叫名字。
乌行雪眨掉眼睫上的血珠,扯了一下嘴角。
他想说萧复暄,我可能……很久都见不到你了。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听你叫一声“乌行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