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洪刚到嘉佳中心医院的时候,没有那么注意,他当着很多同事的面,管已经是老院长大弟子的翟宁叫姐。
翟宁只好跟别人解释,周洪是她远房表弟,不过具体有多远,为什么在周洪没有叫她姐之前,翟宁仿佛不认识这个表弟一样,大家就不知道了。
翟宁半晌没有说话,姜寻威的眼神很犀利,但她仍然努力迎着姜寻威的目光回望过去。
翟宁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选择周洪做主任这件事,我问心无愧。”
“好!”姜寻威突然拔高了音量,“既然翟院长如此深明大义,举贤不避亲,那我想知道,两年前二十个孩子在儿科参与临床试验,最终抢救不及时导致死亡,作为儿科主任的周洪,为什么没有受到任何处分?”
翟宁哑然,没想到姜寻威突然提起了两年前的事情。
她眼睛蓦然睁大,动了动嘴唇,竟然一时没说出话来。
主任的头衔,工资,待遇,一部分是给这份多出来的责任的。
哪怕是科室的普通科员犯了错,让病人出现意外,主任也要被连带处罚,批评。
但律因絮事件,当时媒体,民众的炮火一律对准了黎清立顾浓夫妇,确实没人要嘉佳中心医院担责,也没人追究不起眼的主任周洪。
没想到今天,姜寻威却突然提起了这件事。
隔壁房间,隋婉君的手不由自主的揪紧了。
翟宁的沉默让她的心一沉,她虽然不懂医院的运行规则,但姜寻威那么义正辞严的问询,而翟宁却没办法理直气壮的回应,隋婉君也知道,这件事上,翟宁没理。
而翟宁的没理,说是不看在她的面子上,有可能吗?
隋婉君老了,可还没有糊涂。
她想起自己无数次嘱咐翟宁,要多照看周洪,多提点周洪,两个人在医院,要相互扶持,哪怕周洪不认她这个母亲也没关系。
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虽然多年没见面,虽然周洪对她不仅没感情,还有些记恨,但隋婉君对周洪还是爱的。
翟宁也清楚吧,当初要不是隋婉君选择了小橙香,选择了自己,也不会和亲生儿子分别。
翟宁也对周洪有愧疚吧,所以才有了姜寻威口中的不公。
隋婉君缓缓摇头,眼眶逐渐潮湿。
红茹赶紧扯过纸巾,小心翼翼的给隋婉君擦泪。
她用责怪的眼神瞪了瞪黎容,要不是这些人,隋婉君根本不必知道这些事情,根本不必被牵扯进愧疚的情绪中。
老人做了一辈子好事,如今年纪大了,怎么就不能享享福呢?
黎容当然看出了她的意思,不过他已经不会被这样的事情激起愤怒的情绪了。
“喝水吗?”他淡淡道,然后慢条斯理的给隋婉君和红茹倒了两杯热水。
因为姜寻威刚刚说,喝茶晚上睡不着,所以他也没给她们倒茶。
不过想必,隋婉君今晚是很难睡得着了。
红茹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道:“多管闲事。”
她并不是在吐槽黎容倒水是多管闲事,而是暗指,将隋婉君道德绑架过来,去追寻两年前的真相是多管闲事。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平息了,为什么姜寻威非要在一只脚踏入棺材的年纪掺和律因絮的事呢?
就算像他说的,黎清立顾浓是被冤枉的,可杀人的不是隋婉君,更不是她红茹,生活里麻烦事已经够多了,她们根本没必要关心真相。
她甚至都没掺和那场史无前例的污蔑和网络暴力,因为那时候她在忙着结婚,她是在新闻里看到了报道,最多为了尽快和婆家亲戚拉近关系,把这件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聊过吐槽过。
她简直是这世界上最无辜的人了。
翟宁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隐隐有些头痛,大概是来的路上吹了风,偏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她一边用手掌压着头上的穴位按摩,一边无奈道:“姜主任,当初的事情很复杂,而且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是吗?”姜寻威低头冷笑一声,笑容里充满了讽刺,他突然双手一推桌子,站起身来,铿锵有力的反问道,“翟院长,你怎么不说周洪是无辜的,你怎么不说都是黎清立做假药的错,都是黎清立的律因絮害死了那二十个孩子!所以黎清立活该被打成千古罪人,活该和他夫人双双自杀,为这二十个孩子赔命!这句话,你敢说吗!”
姜寻威一掌拍在了桌子上,茶水被震得洒在桌面上。
翟宁的手剧烈的颤抖,姜寻威的目光像极热的烤灯,炙烤着她的皮肤,她的头疼愈加强烈,她感到双眼前一花,头晕目眩,险些就此晕了过去。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语言也是能杀人的,就像刀,以这么近的距离,直挺挺的刺入她的心脏。
她避无可避,眼看着自己鲜血涌出,眼看着自己体温流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医生,你救救我女儿吧!我求你了!”
“我们普通人根本看不到希望,以前还有个律因絮可以等,结果是假的!”
“妈妈,别不要我。”
“你怎么不说都是黎清立的律因絮害死了那二十个孩子!”
“所以黎清立活该被打成千古罪人,活该和他夫人双双自杀。”
“这句话,你敢说吗!”
她不敢......
她不敢说啊!
她眼花缭乱,分不清面前的是怒发冲冠的姜寻威还是卑微哀求的母女,他们的声音充斥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冲击着她的耳膜。
她仿佛沙漠中奄奄一息的流浪者,看不清方向,找不见水源,也找不见自己。
风暴怒卷,黄沙漫天,她知道自己早晚会被埋葬,成为一具孤苦伶仃的风干白骨。
这一切只是因为,蝴蝶扇动了一次翅膀。
姜寻威看着控制不住手指颤抖的翟宁,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胸中却生不出一丝悲悯的情绪来。
他声音放平,有些苍凉:“翟院长,凡走过必留下痕迹,我是参与过抢救的主刀医生,你应该知道,我能发现多少古怪。我只是想问问,为什么要走到今天这一步,你怎么对得起把一期试验交给你的黎清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