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泽之此前离开的时候,御书房没别人,现在却很是热闹,除了皇帝外,还有二皇子顾璟和五六个文武大臣都在。
顾泽之被一个小內侍领了进去,在门帘外就听到了里头传来顾璟意气风发的声音:
“父皇,耶律二王子提出求娶三公主,愿两国结永世之好。”
“而且,他愿意答应大祁,若是日后他继位为燕王,就立三公主所生之子为燕国太子,也让燕国王室流着大祁的血,两国从此成兄弟友邦!”
说到最后的“友邦”二字时,顾璟的唇角压抑不住地翘了起来,带着一丝得意。
这次与北燕的和谈,他谈得非常漂亮。
话音刚落,门帘被打起,顾泽之信步走了进去,顾璟下意识地朝顾泽之的方向望去,怔了怔,立刻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皇帝也看到了顾泽之,示意他在一旁坐下。
御书房中的几个大臣大都没在意顾泽之,他们的注意力都被顾璟方才的这番话所吸引,或是思忖,或是三三两两地交换着眼神,频频点头。
他们也心动了,若是能以公主和亲换来两国数百年的和平,那么于国于民都是一件益事!
在场的几个文臣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向皇帝表态:
“皇上,两国能够止战,永结同好,乃是大盛之福!”
“皇上,臣以为和亲于两国有益,可成就一段流芳百世的佳话!”
“臣附议!”
有人赞同,就有人反对。
“皇上,”一个三十五六岁、身形高大的男子突然出声道,对着御案后的皇帝抱拳行礼,“末将以为和亲之事还需斟酌。”
“北燕人素来狡猾,言而无信,这百年来,与大祁也和谈过三次了,还不是每次都出尔反尔地撕毁和书,一而再、再而三地犯我大祁疆土!”
男子心里唏嘘地想着:其实对于这次和谈,他与一些军中同僚也不看好,但是,这一战,大祁虽然胜了,却胜得惨烈,北燕伤了筋骨,大祁也是伤亡惨重,尤其郁家人几乎全战死了,只剩下了郁拂云一人。
北疆军也需要时间休养生息的,所以,大祁才会同意和谈。
他这一说,另一个武将模样的中年男子也跳了出来,赞同地附和道:“皇上,威远伯所言甚是,还请皇上三思而后行!”
文臣武将各执一词,彼此对峙着,泾渭分明。
顾璟的脸色登时难看了几分,他强撑着没有翻脸,还是维持着一派泰然自若的样子,振振有词地反驳道:“父皇,北燕是曾撕毁和约,可从前大祁与北燕也从不曾和亲,若是下下任的燕王有大祁皇室血脉,以后自然不会再犯我大祁。”
威远伯却是不以为然,再次提出了异议:“皇上,耶律二王子自己也不过是个王子,是否能够继位还另说!难不成还要我大祁替他争王位不成?
!”
威远伯这么一说,连在场的几个文臣都有所动摇。
他们也不想两国再开战,但是诚如威远伯所言,如果耶律栾是北燕太子,那么三公主与他和亲还有价值,可若是让大祁帮耶律栾去夺位,那算是什么回事啊!
“……”顾璟一时语结。
他那张气定神闲的面孔已经快绷不住了,心里觉得这些武将可恶至极,此前听闻有突厥马的时候是一副面孔,全都捧着自己,现在又是这副难看的嘴脸!
还有这威远伯……
顾璟飞快地瞥了威远伯一眼,眼底掠过一抹阴鸷的光芒,一闪而逝。
这威远伯也太没眼力劲了,他们云家的女儿可是未来的二皇子妃,他不是应该帮着自己吗?
!他为何反而处处与自己作对?
!
“父皇……”顾璟还想说什么,却被皇帝一个抬手的手势打断了。
皇帝静静地凝视着威远伯,右手的食指在椅子的扶手轻轻地点动了两下。
原本俯首的威远伯微微抬头朝皇帝看去,见皇帝脸上并无恼意,想着女儿与他说的话,他咬了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
当断则断。
“皇上,”威远伯抓住机会表态道,“北燕人野心勃勃,怕是其心不死,末将愿前往北疆,为我大祁镇守边关,还请皇上恩准!”
皇帝挑了挑眉,立刻就听明白了威远伯的言下之意。
威远伯一旦镇守北疆,手握重兵,那么就必须避嫌,不能与皇子结亲了。
威远伯这哪里是在自请去北疆,分明是在替他们云家拒婚。
皇帝心里多少是有些惊讶的,却没有显露在脸上,用打量的眼神看着威远伯。
沉默蔓延,御书房内寂静无声。
说句实话,威远伯心里是没底的,心悬在了半空中,背后更是沁出了一层冷汗,僵硬地维持着俯首抱拳的姿势。
须臾,前方传来了皇帝平静无波的声音:“朕允了。”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威远伯的心大定,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他们云家是武将家,其实不想和储位之争扯上关系,宁可做一个纯臣。
而且,从皇帝如今的态度来看,明显是不想让二皇子插手军中的事务。
威远伯心里庆幸不已,幸好自己当机立断地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想到女儿说是秦家三姑娘提点了她,威远伯感觉有些复杂,到底是那位秦三姑娘无意中从卫皇后口中听说了什么,亦或是那个小姑娘竟然能从一些细节中揣摩出了君意?
“谢皇上。”
威远伯郑重地谢了恩。
而顾璟此时也反应过来了,眉宇深锁,脸色霎时间又难看了几分。
他也明白了,威远伯的意思竟然是要拒婚,云家拒绝把女儿嫁给自己,云家怎么敢!
顾璟的心中翻滚着汹涌的怒意,一浪比一浪高,若非忌惮这里是御书房,他恐怕已经爆发出来了。
皇帝淡淡地扫视了顾璟一眼,再次开口道:“和亲一事朕需要考虑,你们都散了吧。”
顾璟以及威远伯等人皆是俯首作揖,齐声喊道:“臣告退。”
顾璟等人退下了,御书房里只剩下皇帝和顾泽之。
周新亲自给顾泽之上茶。
皇帝站了起来,眸中闪着异样的神采,朝顾泽之这边走来,叹道:“泽之,真让你说中了!”
顾泽之浅啜了一口热茶,含笑道:“还请皇上帮着再拖上几天,等过几天,我大祁就可以将北燕的北蒙城、图历城和伦塔城这三城收入囊中了。”
皇帝哈哈大笑,“那朕就等着了。”
皇帝的心里是兴奋的,但同时也有一点不敢相信:泽之他真的能做到吗?
!
哎,泽之这家伙嘴巴还真是牢,连对着自己这个皇帝都不透露分毫。
皇帝也饮了口茶,神情归于平静,想起了秦家的事,就问道:“泽之,秦家分家的事怎么样了?”
顾泽之这趟进宫本就是为了这件事,就一五一十地把分家的经过说了。
皇帝一边听,一边喝着茶,茶汤中沉沉浮浮的茶叶倒映在他的眼眸中,瞳孔明明暗暗地变化不已。
皇帝手中在茶盅上摩挲了两下,问道:“泽之,你怎么知道家产不对?”
顾泽之淡声道:“我只是随口诈诈他罢了,也是秦准心虚,以为我全都知道了。”
他一开始说七成,是故意开个高价,给秦准一点还价的余地,没想到秦准在话语中露了怯,让顾泽之意识到了不对,就拿最容易做假账的海贸诈了诈秦准,结果秦准那么不经诈,自己就先怕了。
顾泽之勾了勾唇角,接着道:“为了那六百匹突厥马,顾璟私下里给了耶律栾五千金,顾璟还没有开府,皇子的份例也就够打赏下人,能用的人也有限,那么,这么多黄金哪里来的?”
“承恩公府近年奢靡无度,已有入不敷出的迹象,一时间应该也拿不出五千金给顾璟。”
“所以,我猜是秦准。”
“这件事,秦准也不敢正大光明地说出来,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了……”认下他管理家财不当,导致产业受损,为了“弥补”,他自然得多分些家产给长房。
皇帝:“……”
怔了怔后,皇帝不禁哈哈大笑,笑声爽朗,抚掌叹道:“这次秦准是亏大了。”
顾泽之提出的七成乍一听是狮子开大口,但细品就会发现这个条件怕是刚好踩在了秦准的底线上,让秦准不得不认下。
更妙的是,顾泽之不但让长房多分了几成的产业,而且,还从秦准那里诈出了是他给顾璟提供的那五千金。
《白虎通义》有云:智者,知也。
独见前闻,不惑于事,见微知著者也。
这句话说得大概就是像顾泽之这样的人,他简直是走一步想十步,心思之缜密令皇帝叹为观止!
偏偏……
皇帝心里唏嘘,暗暗地叹气,突然问道:“泽之,你是不是真的不想要端王的爵位了?”
顾泽之:“不想。”
顾泽之站起身来,对着皇帝郑重地作揖道:“皇上,请恩准母妃与父王和离。”
皇帝:“……”
说起这件事,连皇帝都是哑然无语,额角一阵阵的抽痛。
为了端王妃要与端王和离的这件事,宗令最近没少跟他闹。
现任的宗令是礼亲王,是皇帝的叔父,今年已是花甲之年,他辈分高,平日里说话行事多少有些倚老卖老的感觉。
前两天,礼亲王就又跑来找过他一回,口口声声地放话说:
“皇上,大祁朝建朝百年来,宗室从没有出过这种丑事!”
“宗室没有和离,义绝就更别说了!”
“端王妃那可是上了玉牒的亲王妃,除非暴毙,她就是顾氏的人!”
按照礼亲王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端王妃如果一定要和离,那就暴毙好了。
皇帝当然不能答应这样的事,喝斥了两句就把礼亲王打发了。
但他知道,礼亲王的这番话肯定也代表了宗室其他亲王郡王的意思。
如同礼亲王所说,大祁朝开国以来,宗室就没有和离的王妃。
宗室有宗室的规矩,皇帝也是顾氏一族的一员,就是他也不可以无视宗室的意见,肆意妄为。
皇帝叹了口气,又道:“北燕的事了结后,朕本来打算给你一个爵位的……”
若是顾泽之真能把北燕三城拿到手,那这功劳无异于开疆辟土,给个爵位理所应当。
“皇上,请允许母妃与父王和离。”
顾泽之又重复了一遍。
顾泽之神色坚定地看着皇帝,意思是,这个功劳就换一纸圣旨允许父母和离。
顾泽之毫不犹豫地说舍爵位就舍爵位,可是皇帝却不免为他感到可惜,不由问道:“你可确定?”
顾泽之笑了,毫不躲闪地与皇帝四目对视,坦然地表达出他的野心,“皇上,爵位什么时候得都行。”
皇帝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顾泽之是在说,他这次能在北燕的事上立功,将来就能在别的事上再立功。
他要爵位,但于他而言,并不是只有这一个机会。
看着顾泽之那张温雅斯文的面庞,皇帝的唇角翘了翘。
他这个堂弟性情与他这张脸还真是迥然不同,他这是像谁呢?
端王与端王妃可全然不是这种性子的人。
皇帝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他就是稀罕顾泽之的自信,对着他做了个手势道:“坐下吧。”
皇帝虽然不置可否,但是从他含笑的眉目,他的心意已经很明确了。
顾泽之也不追问,微微一笑。
他正要坐下,这时,一个青衣小內侍步履轻巧地进来了,神色紧张地对着皇帝禀道:“皇上,三公主殿下病了,方才突然晕厥了过去……”
皇帝闻言,眉头紧皱,下意识地面露焦急之色,正要问有没有宣太医,可话到嘴边,眼角的余光却瞟到顾泽之笑了,仿佛听闻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
皇帝怔了怔,立刻想明白了,薄唇微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