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偏殿几乎整个都烧了起来,熊熊烈火染红了一大片天空,眼看着火焰就要窜到正殿的大门了。
顾泽之立刻又关上了窗户,说了他来到泰安宫后的第一句话:“皇上,我们可以走了。”
顾泽之看也没看方太妃一眼,仿佛她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皇帝便站起身来,随意地掸了下身上宝蓝色的袍子,目光对上顾泽之时,多了几分暖意,道:“泽之,我们走吧。”
本来,这里有人纵火,皇帝身为天子,是不该亲自来的,但是皇帝恨极了豫王与方太妃,他想亲眼看看,所以才来了。
皇帝今晚是微服与顾泽之一起出的宫,也没有带其他人,就是避人耳目,以防被顾熙的人发现,功亏一篑。
此刻在这偌大的泰安宫里,除了皇帝和顾泽之以外,没有别人,那些宫人早就被顾泽之的人暗中制服了。
皇帝毫不留恋地转过了身,心中并没有此刻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他一向信奉以仁换仁,这些年,他对方太妃虽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差,一律按着太妃太嫔的份例,本以为这样,豫王至少也不会对永乐太差,却不想他终究是低估了豫王的心狠。
皇帝紧紧地握着拳头,心里恨极,大步流星地朝后方的方向走去。
“皇上!”
方太妃想要叫住皇帝,想要追上皇帝,可是她才迈出一步,脚下一软,她就摔倒在金砖地上,连头上的发髻都因此松散开来,好几缕凌乱的碎发散在颊边,显得凌乱不堪。
她体内的药性还没散,四肢完全不听使唤。
皇帝停下了脚步。
见状,方太妃惶恐不安的瞳孔中升起一丝希望,还以为皇帝是心软了,“皇上……”
皇帝没有回头,冷冷地又道:“朕答应过先帝会好好待你,不会伤你,朕自然是做到了。”
他没有纵火,也没有对方太妃下药,这药也是她的亲孙子亲手交到她手里,她自己服下的。
皇帝又继续往前走去,大步流星,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头。
“皇上,皇上……”
方太妃声嘶力竭地喊着,可是她现在太虚弱了,发出的声音也是如蚊吟似的,在外面喧嚣声中根本不显。
“救命,救救……”方太妃又怕又急又悔,虚弱的身子试着爬起来,可是手腕无力,根本就撑不起身子,随即就又摔了下去。
她只能使出吃奶的劲往前爬去,可是手脚都不听使唤,就算拼尽全力,也不过是像条蠕虫般在地上缓缓蠕动着。
外面火势的越来越大了,她身下的金砖地面是那么灼烫,几乎能把人给烤熟,窗户的火光越来越红,火焰开始贪婪地地吞噬起窗纸、窗棂……
火就要烧进来了!
方太妃怕极了,瞳孔中一片浑浊,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着。
一种无边的绝望笼罩着她。
方太妃的眼睛几乎瞪到了极致,眼眶中布满了狰狞的血丝,那火焰把她的瞳孔映得一片血红。
先帝临终前的数月已经是缠绵病榻,他提前为豫王拟好了遗旨,安排他去封地豫州以免兄弟相残,在先帝驾崩的那一夜,他提前把宗亲和内阁大臣都召到了龙榻边,要今上当着他们的面对天发誓不会对豫王和她下手,这既是父命又是君命,今上只能照做。
那之后,先帝本来要交代她的去处的,可是话才说了一半,就咽了气,今上就就借口什么祖制强行把她留在了京城,不让她去豫州与儿子团聚,而那些该死的宗亲和内阁大臣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今上去了。
她恨极了,也恨先帝为什么不废了太子改立她的儿子。
既然他们都这样待她,那么,她受的罪当然要永乐来还,她飞不出京城,而永乐同样得困在豫州。
在先帝出殡时,她终于找到了机会和豫王悄悄说了一两句话,让豫王一定给她出气。
但是,当时那么双眼睛盯着,她只说了这一句,就被盯着她的人给隔开了。
第二天,豫王就启程前往豫州,而她甚至没机会与儿子话别,只能远远地隔着窗户看了他一眼。
她知道这一别说不准就是永别了,除非儿子有一天能够北伐,能够成为这片万里江山的主人。
当时儿子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放心。
她知道儿子的意思,儿子让她耐心等待,他总有一天会北伐,总有一天会回到京城。
过去的这十一年,她度日如年,可她知道永乐的日子必定比她还要不好过!
去岁,当永乐死了的消息传来时,方太妃高兴极了,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大笑不已,她还觉得永乐死得太晚了。
那时,她就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转机也许来了。
果然,随后方菡君进了京,验证了她的猜测,以她对儿子的了解,他绝不可能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放过方菡君,他必定在筹谋什么。
再过了数月,顾熙和端柔也来了,给她带来了确凿的口信,说儿子要带她离开京城。
但是现在……
结果怎么会是这样呢?
!
她还要去豫州的,她将来还要登上太后之位,让柳氏那贱人跪在她脚下匍匐求饶,她怎么能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呢?
!
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就在这时,右后方的殿外传来一个蓄意压低的男音:“现在人都被吸引到东偏殿去救火了,就差这里了。”
“快点!”
另一个男音迫不及待地催促道,“只要这把火把人烧得面目全非,任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个冒牌货,我们可以去向三公子复命了。”
方太妃忙转过头去,发现窗纸上多了一个指头大小的洞,窗户外,两个男子高大的身影映在窗纸上,黑沉沉的,看着有些狰狞。
“别……”
方太妃艰难地出声,想让他们别烧,想说她还在里面,可是她的声音又低又哑,虚软无力,而外头的声音实在太嘈杂了,那些宫人的喊叫声、扑水声、奔走声交错在一起,把她虚弱的声音完全吞没了。
“还剩两桶火油,都倒了吧!”
这句话落下后,火油“哗啦哗啦”地泼洒在窗户上,跟着火折子被点燃,透过那窗纸上的小洞,能清晰地看到那簇赤红的火焰在跃跃欲试地跳动着,对于方太妃来说,那如催命符无异!
火折子上的火焰以沾到被火油浸透的窗纸急速地蔓延开去,霎时间,正殿周围就变成了一片灼热的火海,围着正殿的一扇扇窗扇、门扇全都燃烧了起来,形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火圈。
“走!”
两个男子毫不留恋地走了。
只留下方太妃绝望而无力地趴在正殿越来越烫的地面上,嘴里还在叫着:“别走,别走……”
她越来越怕,然而,无论她怎么叫,都没人回应她,只有那火焰燃烧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近。
方太妃的眼睛明明暗暗地闪烁不已,许多年前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飞快地闪过……
她自入宫后,就受尽了先帝的宠爱,可谓荣宠一世,那时候,柳氏那贱人算什么,太子又算得什么,只要她对着先帝哭诉几句,他们就要看她的脸色过活,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她就能废了太子了。
然而,终究是功亏一篑!
今晚,她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
恍然间,她耳边似乎听到了黑白无常提着锁魂链朝自己逼近……
熊熊烈火终究反复一个贪婪不知饱足的饕餮般,彻底把正殿给吞噬了……
这场大火将整座九趣园上方的天空都染红了,连那天空中的银月似乎也因此沾染了几分不详的血色。
皇帝此刻已经上了马车,从窗口的方向遥遥地望着泰安宫的方向,从那边的火势,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判断,大火想必已经烧到了正殿。
顾熙还是做了。
皇帝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心里复杂,但是又觉得痛快。
要说恨,皇帝对豫王的恨比谁都多。
他也并非一个既往不咎的圣人,只不过他是天子,背负着天下,在其位,谋其政,若是他为着一己私欲,致天下百姓安危于不顾,执意与豫王一战,势必会早就数以万计的伤亡,还会给外族可趁之机,导致生灵涂炭,那他与他那个父皇又有什么差别?
!
他登基这些年,他一直隐忍着,只求大祁能先攘外安内,休养生息。
而豫王的野心一直没有熄灭过,他既然打算接走方太妃,其最终的意图也很明显了……
皇帝又下意识地转起了拇指上的玉扳指,一下又一下。
顾泽之跨坐于一匹白马上,就在马车旁,也望着泰安宫的方向,淡淡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先讨个利息。”
皇帝微微点了下头,月色下,眼神锐利。
确实,方太妃只是利息而已。
有怨自有报。
皇帝低声自语道:“不知道顾熙知道他亲手杀死了他的亲祖母会怎么样……”
顾泽之调转了马头,目光也随之朝西方望了过去,“估计他现在应该也知道了吧。”
夜色如墨,愈发寒冷,冬日的夜晚万物似乎都进入了休眠的状态,九趣园外乃至周边几十里的郊外都分外的寂静,只有寒风呼啸的声音不绝于耳。
顾熙站在中央的主帐篷外,遥望着九趣园的方向,心底略有些不安,拳头紧紧地握了起来,轻声自语道:“算算时间,人也快回来了吧。”
他们今天故意走得很慢,就在距离京城二十里的地方扎了营,而这里距离京郊的九趣园更近,也才十里路而已。
“三哥!”
月色下,端柔郡主神情惬意地快步朝他走来,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祖……”
她话还没完,就被侍卫长打断了:“三爷,人回来了!”
顾熙面露喜色,连忙道:“速速把人领来!”
端柔郡主也是眼睛一亮,把她本来要说得话忘得一干二净。
很快,两个身着黑衣的侍卫就随着侍卫长快步来了,齐齐地给顾熙抱拳行了礼,其中一人把方才在九趣园纵火的经过大致说了,最后禀道:“三公子放心,属下两人离开时,火势已经无法控制,泰安宫差不多全烧起来了,除非这时候下一场暴雨,否则人力不可能灭火。”
“皇上必不会发现,里面是个冒牌货。”
顾熙抬眼望了望天空中那皎洁的银月,今晚月明星稀,天气大好,就是他不懂什么夜观天象,也能看出来今晚必不会下雨。
这件事总算是成了!
“痛快!”
端柔郡主得意地抚掌大笑,畅快地说道,“皇上果然是蠢不可及,懦弱无用!”
他们在他眼皮子底下搞了这么多事,皇帝都没有发现,哼,恐怕他就算发现也不敢动他们吧,以皇帝的软弱,又怎敢与坐拥三十万大军的父王对上!
侍卫长与那两个侍卫笑着附和了端柔郡主两句,令得她愈发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