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璟目光犹如盯上猎物的野兽般死死地盯着承恩公,一语双关,他这番话不仅是让承恩公去逼皇帝,也同时是在逼承恩公。
承恩公依旧看着那本账册,他看似平静的眼眸下,闪过许许多多的情绪,有犹豫、挣扎、衡量、思虑等等。
他也知道他这一次弹劾了卫修石,势必已经彻底得罪了卫家和皇后……他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这个局里。
顾璟自是把承恩公的纠结看在眼里,也不再催促,嘴角在对方看不到的弧度勾出一个讥诮的浅笑。
这世人多是墙头草,不止是那些曾经号称忠于他的朝臣们,也包括他这个外祖父。
他清楚得很,外祖父是想争这从龙之功,可也一直有所犹豫,不肯尽全力帮他,既然外祖父还有犹豫,那么他就再推外祖父一把就是了。
古语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想要成事,就必须一往无前!
顾璟仰首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好一会儿,承恩公终于从匣子里拿起那本蓝皮账册,慢慢地翻看起来,一页接一页。
他看的极慢,仔细地似乎要把上面的每个字都记进脑子里。
这本账册是关于火器的。
朝廷在江南的建康城设有火器制造工场,专门制造五花八门的火器,比如火箭、蒺藜火球、霹雳火球、突火枪、毒药烟球等等。
账册里记录的就是卫修石过去这几年从火器制造工场中暗中借着“损耗”的名头挪了多少火器给豫王,一笔笔记得都清清楚楚,合情合理。
这本账册做得很漂亮,承恩公根本就挑不出错。
就算他明知是假的,也觉得这账册看着就跟真的一样,可想而知,豫王那边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有了这本账册的话……
承恩公眯了眯眼,眸色越来越幽深,心跳加快,连血脉中的血液也一点点地沸腾了起来。
顾璟看得出承恩公有意动,唇角一勾。
他一边给自己和承恩公都添了酒水,一边继续说道:“外祖父,这是豫王给我们的‘诚意’。”
顾璟的眸子更亮,如同燃烧着两团火焰似的。
他相信豫王的这份诚意,只要豫王能帮他夺得太子位,他自然也会回报豫王,他们双方各得其所。
至于将来……
“外祖父,”顾璟双目灼灼地看着承恩公又道,“我知道外祖父是担心一旦豫王起兵成功,我会白忙一场。”
“但是,您别忘了,父皇才是大祁名正言顺的君主,豫王要是不想遗臭万年,他为了名声,也必要扶一个人继位的。”
“豫王既然让方太妃的替身死在了泰安宫,那么他北伐必会是打着‘清君侧’的幌子,如此一来,他就不会自己上位。”
一旦豫王自己上位,那就是谋反,不是清君侧了。
顾璟这番话这一听似乎有理有据,可是,承恩公听着却觉得很不舒坦。
他放下了手里的这本账册,眸光晦暗,艰声道:“二皇子,你费了这么大的劲,就为了给豫王当个傀儡?”
要是让豫王执掌了朝政,那么自己为了二皇子费了这么多心血又是为了什么呢?
!
“外祖父,您觉得我会这么傻吗?”
顾璟淡淡地反问道。
承恩公:“……”
顾璟又喝了一口酒水,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坦然道:“你也不想想,就是我甘心当这个傀儡,你觉得豫王会容得下我这个傀儡吗?”
承恩公双眸睁大,也想明白了。
是了,如果豫王将来真的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么,他的下一步怕就是无声无息地弄死顾璟,然后让顾璟的儿子登基,而豫王自可以封他自己一个摄政王,把朝政实实在在地掌控在他手里,而天下人都挑不出他的错处。
顾璟放下了酒杯,正色道:“外祖父,不破不立!”
“到时候,朝堂大局方定,豫王势必也会元气大伤,我再和豫王去争这个江山就是,怎么总比现在就让顾瑧得了这江山好!”
“总比现在毫无指望要好!”
“外祖父,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说到这最后八个字的时候,顾璟几乎是一字一顿。
其实这些话,顾璟先前也跟承恩公说过,也劝过他,可是,承恩公总觉得有点不安,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所以他做事一直很谨慎,也有所保留,毕竟和豫王合作,一不小心就会把一家子搭进去。
承恩公静静地凝视着顾璟,雅座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唯有外面街道上行人的喧哗声隔着窗户传了进来。
许久之后,承恩公的目光又朝桌上的账册看去,终于,他动了,饮了口酒水后,“啪”地一声把酒杯放在了桌上。
“好!”
承恩公点头同意了,心里默默地念着顾璟方才那句话——不破不立。
顾璟心里如释重负,郑重地对着承恩公作揖道:“辛苦外祖父了,一切就烦扰外祖父了。”
他又殷勤地亲自给承恩公斟酒,一副祖孙和乐的样子。
“殿下放心。”
承恩公应道,坦然地受了顾璟的这一礼。
他的手上有冯御使的把柄,足以让冯家流放三千里,且三代不得为官,冯御使为了一家上下,必然不会拒绝撞柱而亡。
这么定了,承恩公也就不纠结了,眉目随之舒展开来,继续翻看起这本账册来。
心态转变之后,他越看越觉得这份账册做得漂亮极了。
这一次,皇后和卫家是栽定了!
这夺嫡之路自然是充满了血腥,卫家既然想要凭着是六皇子的外家将来封侯拜爵,这也是他们必然要承担的风险。
承恩公一边看着账册,一边喝着酒水,随口道:“二皇子,太后那边你还是要多上心。”
“太后喜欢小孩,这是你最大的助力,等皇上废后之后,你想要成事,还得靠太后在皇上跟前替你美言。”
照承恩公看,秦昕终究是身份差了点,可现在也就她怀了皇孙,而唐逢春终究与豫王府有牵扯,不宜与之过于亲近。
“孩子”这两个字就像是刀子般捅在顾璟的心口,他的脸色不太好看,眼神更是阴鸷如同地狱来的夜叉,但终究还是应诺了:“外祖父,我明白。”
“还有唐逢春……”承恩公想提醒顾璟一句,可是顾璟却不想听了。
“外祖父放心,唐逢春的事,我有分寸的。
不过,皇祖母近日脾气不好,连母妃也被迁怒了。”
说起前几日柳贵妃被罚跪的事,顾璟也是心疼柳贵妃白白遭了罪,事后,他也让唐逢春进宫去探望过柳贵妃好几回,送了滋补的药品进宫。
承恩公长长地叹了口气,沉声道:“太后最近脾气不好是应该的,你也不想想,毕竟方太妃逃回豫州去了,如今天高皇帝远……”
等等!
承恩公双目蓦地瞪得浑圆,这一刻,他突然就明白过来,他这段日子以来忽略的是什么了。
不对劲,是柳太后的反应不太对劲。
柳太后最恨的人就是方太妃了,若是方太妃真的逃出生天去了豫州,以柳太后对方太妃的恨之入骨,她怎么可能心无芥蒂地放任方太妃去豫州享福,她应该火冒三丈,甚至极怒而病才对。
但是——
从泰安宫失火一直到过年的这一个月来,京中关于方太妃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可是柳太后的心情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不仅没有因病宣过太医,反而还很有兴致地招过钟鼓司的戏班子去唱过戏,这太不寻常了。
承恩公越想越觉得不对,正色问道:“二皇子,你和你母妃去寿宁宫看太后时,你觉得太后的心情如何?”
顾璟虽然不知道承恩公为何突然有此问,但还是如实答道:“我看皇祖母起初心情挺好的,可后来,不知为何就突然迁怒起母妃,责罚母妃在殿外跪了一个时辰。”
承恩公:“……”
承恩公的神情越来越凝重,心中浮现一个可能性:难道说,死在泰安宫的那个是真的方太妃?
如果是这样的话,承恩公骤然就觉得手里的账册有些烫手了。
“外祖父……”顾璟觉得承恩公的脸色有些不对,想发问,可就在这时,外面的走廊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一队人马朝这边跑来。
守在门外的内侍发出一声紧张的低呼:“殿……”
声音戛然而止,跟着只听“砰”的一声,雅座的门就被人从外面粗鲁地一脚踹开了。
雅座的大门外,锦衣卫指挥使袁铭纲带着几个锦衣卫出现在雅座外,一个个面目威仪,气势汹汹。
顾璟和承恩公的面色齐齐地都变了,几乎同时站起身来,承恩公隆起的大肚子不慎撞到了桌子,一个酒杯从桌面滚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酒液与碎瓷片四溅开来,一片狼藉。
然而,承恩公已经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了,心下惊疑不定:锦衣卫怎么会来这里?
!
袁铭纲皮笑肉不笑地走了进来,随意地对着承恩公拱了拱手,冷声道:“国公爷,皇上召国公爷进宫一叙。”
承恩公登时觉得手里的那本账册似乎包了炭火似的,烫手极了。
“袁指挥使,本公刚刚喝了酒,仪态不端,不宜进宫面圣。”
承恩公试图找借口推脱一二,“不如让本公先回府喝完醒酒汤,换身衣裳再进宫。”
袁铭纲又岂是承恩公三言两语可以忽悠的,他甚至懒得跟对方废话,随意地抬手做了个手势,“带走!”
“国公爷,得罪了!”
两个锦衣卫立刻就上前拿人,手下一点也不客气。
他们不但拿人,还把承恩公手里的账册也夺下了,呈给了袁铭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