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铭纲看也不看顾璟和承恩公,声音沉稳有力。
随着他这字字句句,顾璟和承恩公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两人的脸上都如墙面般死白,仿佛有一把闸刀架在了他们的头顶上方。
完了,全完了,皇帝什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顾泽之随意地掸了下袍子,就见窗外蛛网上那被蜘蛛撷住的飞虫挣扎得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微弱……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承恩公,再次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承恩公:“……”
承恩公透着青紫色的嘴唇微微颤动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喉头仿佛被什么炙烤似的灼痛不已。
是啊。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还有什么想不明白呢,皇帝一早就让锦衣卫盯着他们了,从他第一次弹劾卫修石之后……不,或者说,远远在那之前!
他要是沉得住气,暂时不动,皇帝也拿他莫可奈何,但凡他们动了,那么皇帝就是以逸待劳。
说穿了,皇帝不是冲着他和顾璟来的,对皇帝来说,他们俩只是用来钓豫王这条大鱼的鱼饵罢了。
承恩公的脖颈乃至后背已经汗湿了一片。
他是臣,也是皇帝的舅父,曾经在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舅甥之间也是彼此扶持的,一直以来,他自以为对皇帝颇为了解,皇帝从来就是个心软的君主,无论是对儿子,还是对一众老臣。
他一直觉得就算二皇子真的惹恼了皇帝,但皇帝对二皇子总是有一份父子之情的,最多也就是像去岁一样软禁在宫中几个月,最多也就是态度冷淡些……
但是现在……
承恩公不确定了,眸光闪烁。
皇帝不惜拿二皇子当诱饵钓豫王,皇帝就这么眼看着二皇子越陷越深,越行越错……这怕是已经没有多少父子情份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
到底是从二皇子娶了唐逢春开始,还是从二皇子纳了秦昕开始,亦或是在那之前,从二皇子与北燕和谈开始……
最近这一年发生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闪过,承恩公的喉头更干涩了,浑身虚软无力,他已经说不出辩解的话了。
御书房内,寂静无声。
面色惨白的顾璟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承恩公,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不至于失态。
他心底犹有一线希望,希望承恩公能帮他从这件事撇清关系。
承恩公又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混乱的眼神已经沉淀了下去。
他第三次对着皇帝磕头,声音沙哑而苍老,道:“臣有罪。”
承恩公已经是快花甲之年的人了,从前,他一直是精力充沛,不显老态,可此时此刻,他却像是骤然老了十岁似的,精神气一下子就泄了。
承恩公深吸一口气,接着道:“这本账册是二皇子殿下给臣的,此前卫修石与豫王往来的书信也是。
臣并不知殿下是从何处得的书信和账册,怪臣有私心,一时糊涂了,行差踏错。”
承恩公知道,这一次他和顾璟都败了,而且,无回天之术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只能两害取其轻了。
他只是皇帝的舅父,二皇子是皇帝的亲儿子,自古以来,会手刃亲子的皇帝都是少的,他们这位皇帝更是一向的好脾气,二皇子最多也就是被禁祻高墙,从此翻不了身,皇帝是不会杀了他的。
事到如今,由二皇子背下勾结豫王的罪名,就能保下柳家满门。
退一步说,就算他承认与豫王勾结,二皇子也同样逃不掉被圈禁的命运,不过是平白让柳家也折进去而已。
这个道理显而易见。
承恩公飞快地向着顾璟使了一个眼色。
方才,他也试着帮顾璟揽下罪名的,可现在皇帝知道账册是顾璟给自己的,自己想揽罪也不成了。
顾璟当然明白承恩公的用意,可就算是明白,也还是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他知道外祖父一直有私心,以柳家为先,自己次之,现在也不过是再次验证了他的想法而已。
顾璟虽然寒心,虽然失望,理智却告诉他,只要柳家还在,他就还有翻身的机会。
顾璟沉默不语,在这个时候,他没有反对承恩公的话,那就等于是默认了。
皇帝自是将这两人的眉眼官司看在眼里,却没有点破,淡淡地道:“既如此,承恩公柳仁询夺爵罢职,流徙三千里,罚没家财。”
承恩公:“……”
皇帝的目光又看向了顾璟,接着道:“二皇子禁锢府中,有生之年,不得离府半步。”
“由锦衣卫查抄承恩公府和二皇子府。”
皇帝一连下了三道令,可谓雷厉风行。
“是,皇上。”
袁铭纲自是抱拳领命,三个字说得是掷地有声。
托这两位的福,他们锦衣卫这回可是立大功了。
袁铭纲不动声色地朝角落里从头到尾云淡风轻得仿佛不存在的顾泽之看了一眼。
不对,应该说,是托了这位宸郡王的福才对。
旁人也许不知道,但是袁铭纲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是皇帝的心腹,自是知道这一连串事件中,顾泽之扮演着怎么样的角色。
承恩公,不,柳仁询和二皇子怕是都不知道自己栽了了谁手里。
这位年轻的宸郡王到京城也不过短短一年有余,却已经办下了一桩又一桩的大事,做成了许多朝臣这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
可见,端王在家事上,是个糊涂的。
袁铭纲一不小心就心绪就跑远了,面上仍旧是一派威仪端正。
而承恩公已经惊住了,他完全没想到皇帝这一次会这么狠,会罚得这么重,不但夺了爵,还要流徙,从此柳家不再是勋贵,而是罪民,从此翻不了身……
柳仁询的眸子里闪闪烁烁,想求皇帝从轻发落,却也知道皇帝怕是在气头上,现在又有内阁阁老们在场,皇帝都开了金口,恐怕很难朝令夕改。
柳仁询想了想,最后委婉地为顾璟求起情来:“皇上,二皇子府里的秦氏怀了身孕,二皇子固有不适,可未来的皇孙是无辜的,请皇上派几个太医、嬷嬷到二皇子府照看,免得皇孙有所闪失。”
他的用意是提醒皇帝,二皇子有了皇长孙,想让皇帝看在皇长孙的面子上,轻轻放下。
顾璟眼睛一亮,也是希冀地仰首看着皇帝。
周围又静了一静。
皇帝定定地看着顾璟,那锐利的目光似乎要将穿透似的,他正要开口时,周新进来了,面色微妙地禀道:“皇上,太后娘娘来了。”
几个大臣面面相看,柳仁询和顾璟则是眼睛更亮了,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花。
皇帝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自他十一年前即位以后,柳太后除了曾对要不要立顾瑧为太子有过质疑外,很少插手朝堂的事,连御书房都没来过。
皇帝心知肚明,想必是柳太后听说了柳仁询和顾璟被锦衣卫押进宫的事,所以才匆匆赶来了。
皇帝点了下头,示意周新让柳太后进来。
不一会儿,柳太后就带着冯嬷嬷进来了,屋子里的众人皆是对着她作揖行礼。
柳太后的目光一眼就落在了跪地不起的柳仁询和顾璟身上,对于周围的其他人恍然不见。
她一看兄长哀求的眼神,就知道兄长犯了事,一颗心蓦地急坠直下,很是心痛。
柳太后确实是为了柳仁询和顾璟来的。
顾璟的内侍在主子被锦衣卫带走后,就连忙也来了皇宫,他进不了宫,就托人给柳贵妃传了口信,柳贵妃一个妇道人家,娘家和儿子都出了事,她也只能跑去寿宁宫求柳太后过来为父亲和儿子求情。
“母后,您一定要救救父亲与二皇子啊!”
“皇上他……他因为皇后所以不舍得处置卫家,就想弃了我们柳家!”
“母后,柳家可是皇上的亲舅家啊,太后娘娘,您一定要救救父亲,救救柳家啊!”
柳贵妃哭哭啼啼的哀求声犹在柳太后耳边。
柳太后不知道内情,却也知道肯定是柳家出事了,皇帝要处置柳仁询,心里慌了,所以就匆匆过来了,直到此刻看着柳仁询心虚的面庞,她才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母后。”
皇帝也起身给柳太后行了礼,就令人给柳太后搬了把椅子过来。
柳太后在冯嬷嬷的搀扶下坐了下来,然后问道:“皇帝,是怎么回事?”
她紧紧地捏着手里的流珠串,心知皇帝要说得话绝对不会是她想听的。
柳仁询看着柳太后的眼神是极其复杂的,一方面,柳太后现在是柳家唯一的希望了,另一方面,他对柳太后又多少有那么一丝怨艾,柳太后为什么不告诉他豫王没能接走方太妃的事,但凡柳太后对他提前透个口风,他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皇帝神情平静地把经过都说了,也说了自己对柳仁询和顾璟的处置。
柳太后:“……”
柳太后把手里的流珠串越攥越紧,心口像是被什么重物反复碾压似的绞痛不已,头似有千万根针在扎她一般,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艰难起来,愤怒有之,失望有之,心痛有之。
先前,皇帝叮嘱她瞒着方太妃死了的事,柳太后知道分寸,也猜到了皇帝要对豫州下手,这件事事关整个大祁,所以,她一个人也没说。
在整个后宫中,也只有帝后和她三个人知道而已。
但是,她怎么没想到,她的亲兄长居然会选择与豫王合作。
柳太后约莫可以猜出柳仁询在想什么,他想必是觉得豫王接走了方太妃,下一步就该北伐了,他不看好皇帝,所以就打算和豫王合作为顾璟争一争。
柳仁询等于是背叛了朝廷,为了一己私欲,不惜站到皇帝的对立面。
冯嬷嬷轻抚着柳太后的背给她顺气,这里是御书房,没有她一个奴婢说话的份,她能做的也只是如此。
听完皇帝的处置后,柳太后沉默了。
她的儿子她知道,皇帝是个念旧情的人,这么多年来,一直没变过。
皇帝念着先帝在世时柳家为他做的,也念着他的外祖父、外祖母和小舅父为他而死,所以这些年对大舅父柳仁询也是一忍再忍,给过他很多机会,然而,柳仁询终究是让皇帝,也让自己失望了。
柳太后失望地看着柳仁询,他已经利欲熏心,他已经忘了十几年前豫王母子撺掇着先帝做了些什么,他为了利益,连血亲与良心都可以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