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已经五十四岁了,他是习武之人,本来有些看不出年纪,瞧着四十几岁的样子,但是在过去的短短数月内,经历了那么多事又受了一次重伤,他如今是老态毕露,整个人憔悴了很多,鬓角添了不少华发,眼角与唇角的皱纹也加深了不少。
顾泽之直接点了头,直言不讳地承认了:“是,以后我不会再回来了。”
以后,他们一家会长住京城。
端王置于膝头的双手握了起来,感觉心口似有一个空洞,寒风呼啸而过。
“但是,泽之,端王府是需要你来继承的,本王会上书请封你为世子。”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发紧。
顾泽之的眼神波澜不惊,宛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端王的话没在他眼中掀起一点涟漪。
顾泽之淡淡道:“父王,我从来无心端王的爵位。”
“爵位,我自己能挣回来。”
他平静地说道,不是在宣誓,只是在陈述而已。
从头到尾,他的情绪都出奇地冷静,没有愤愤,没有不甘,没有讥诮,也没有什么快意。
端王:“……”
顾泽之越是平静,端王就觉得心里越难受,心脏在一阵阵的抽痛着。
屋子里,静了下来。
阳光透过那葳蕤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风一吹,光影摇曳,分外静谧。
端王怔怔地看着顾泽之,往事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快地闪过。
想起从前,顾泽之不止一次地说过他对爵位没兴趣,也没兴趣和顾晨之争,但是,自己却总是防着他一头,打压他。
端王本来以为自己这是为了防止兄弟阋墙,是为了大局,但现在再想来,一切却是极为嘲讽。
想到当年,顾泽之在西疆军与西荻的战场上屡立战功,可自己硬是把他从前线召了回来,让顾晨之捡了现成的军功。
本来,以顾泽之在平西荻之战中下的战功,就算不能封个郡王,至少自己这个做父王的也可以为他向皇帝先请封一个镇国将军或者辅国将军。
是他怕顾泽之在军中声望超过顾晨之,又怕顾泽之觊觎世子之位,所以一手扼杀了顾泽之的前程,只为了成就顾晨之那个白眼狼。
是他眼瞎心也瞎,盲目地把心血付诸在顾晨之身上,是他忽略了顾泽之,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对不起三子。
端王心里后悔极了,他错得太多了……事到如今,弥补还来得及吗?
顾泽之即使不会读心,也能看得出来端王在想什么,但也没有开解他的意思,更不打算给他什么希望,又道:“我和小氿的家在京城。”
端王觉得心脏又是猛地一缩,遭到了重击,眼神又黯淡了几分,心中五味交杂,煎熬极了,更多的是愧疚,自责与后悔。
“泽之……”端王微微张嘴,还想说什么,过去他一直坚信王妃一定会原谅他,一定会回来的,可是现在,他再也无法这么欺骗自己。
既然泽之对他这么失望,那么王妃怕也是一样的心情。
她说义绝,就是真的要与自己义绝,从此,夫妻恩断义绝。
顾泽之起身,给端王行了礼后,就告退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端王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平日里挺拔如松的身形似乎多了几分伛偻,看起来又苍老了几分。
窗外,花木依旧随风摇曳,簌簌作响,那斑驳的光影投在端王的脸上,萧索而冷凝。
夕阳渐渐地落了下去。
这一夜,端王又是彻夜未眠,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至天明。
次日一早,顾泽之和秦氿就启程离开了洛安城,他们的车队比来时又添了十辆,全都是西疆的特产和端王送的仪程。
因为秦氿怀着孕,所以顾泽之特意让人在马车里垫了厚厚的一层垫子,让她可以躺着。
他又怕颠着她,宁可绕道,也要走宽敞平坦的官道,还刻意放慢了速度。
秦氿怀相好,这一路,她也没什么不舒坦,既没晕车,又没孕吐,每天都是好吃好睡,杜若和几个丫鬟都暗暗赞叹小主子定是个性格乖巧的,这么知道体贴亲娘。
他们这一路慢悠悠,直到十月底才到了京城。
而就在他们抵达的三天前,郁拂云才才刚返回了京城。
不像顾泽之在豫王军大败后,就拍拍屁股潇洒地回了西疆,作为元帅的郁拂云要处理的事就太多了,他要清理战场,要在豫州稳定民心,还要剿灭豫王军的残党流匪……
花了足足月余,处理完豫州那边的后续事宜,郁拂云才有功夫亲自把豫王全押解回京。
秦氿心里觉得这未免也太巧了,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故意算好的时间?”
秦氿不得不怀疑顾泽之是故意比郁拂云晚几天到京城,免得抢了他的风头,毕竟朝廷与豫州的这一战,郁拂云才是主帅。
顾泽之笑而不答,伸出手搀着秦氿的手下了马车。
马车旁,王嬷嬷早就翘首以待,对着顾泽之和秦氿福了一礼,“王爷,王妃,太妃在正堂等两位呢!”
王嬷嬷说得太妃指的是顾泽之的母亲萧夫人。
本来,他们二月启程去西疆后,萧夫人就住回她的萧府去了,顾泽之也就由着她,一直到五天前才提前派人回京,告诉萧夫人秦氿怀孕的事,又说担心秦氿到京城后无人照顾。
于是,萧夫人赶紧让人收拾东西,又匆匆地搬回了郡王府,这两天,她都是忙着监督阖府上下打扫、布置,几乎把所有有棱角的东西都收了。
当萧夫人看到顾泽之与秦氿携手来到自己跟前时,忍不住就先瞪了儿子一眼,仿佛在说,臭小子,你就是故意的,这么大的事居然瞒着她,非要等他们快到了才说。
“母亲。”
顾泽之微微地笑,与秦氿一起给萧夫人见礼。
他的确是故意的,说早了,他怕母亲担心得这一个多月都睡不好,他也知道他这么晚成家一直是母亲的一个心病,无论过去他怎么宽慰母亲,母亲始终觉得她对此也有一半的责任,觉得她耽误了自己的亲事。
萧夫人根本舍不得让秦氿屈膝,秦氿这才刚弯了点膝盖,就被她亲自抬手扶了起来,“小氿,行什么礼,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万事从简,讲那些个虚礼做什么。
快坐下。”
秦氿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
萧夫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秦氿。
秦氿的小腹已经微微地隆了起来,不过她穿着宽松的襦裙,所以肚子不显,面上泛着红光,肌肤莹润,双目有神。
萧夫人看她这副精神奕奕的样子,就知道她这一胎怀相好。
顾泽之笑着对着萧夫人揖了揖手,“母亲,小氿就交给您照顾了,我先进宫去复命了。”
萧夫人此刻眼里只有怀着身孕的秦氿,哪有空理会顾泽之,随意地挥了挥手。
秦氿对着顾泽之甜甜一笑,示意他去吧。
顾泽之走了,萧夫人拉着秦氿的手问道:“泽之在信里说,你这一胎都五个多月了,大夫怎么说?”
秦氿笑眯眯地说道:“母亲,我好得很,早上,王良医刚给我请过脉,不用吃安胎药,也不用吃什么补药的。”
他们这一路是带着王良医一起来的,这是端王坚持的,顾泽之答应了。
王良医被端王委以重任,每天都要给秦氿请一次脉,那是兢兢业业。
“好,这样好!”
萧夫人连连道好,忍不住叹道,“从前,我怀泽之的时候,怀相可没你这么好!”
说着,她略带嫌弃地朝厅外儿子的背影看了一眼,瞧着他现在人模狗样的,那时候可把她给折腾坏了。
说句实话,萧夫人只生了顾泽之一个,生的时候年纪也大了,不仅是孕吐,而且怀相不稳,几乎在榻上躺了七八个月,直到顾泽之哇哇落地,又坐完月子,才敢下榻。
所以,萧夫人对于秦氿这种怀相好,能吃能睡的,毫无经验。
王嬷嬷也回忆起往事来,一脸唏嘘地说道:“王妃那时候孕吐得厉害……”
当年,王妃怀上三爷时,都三十几了,谁也没想到王妃能怀上,就连她也是,王妃三个月来没来月事,都没注意到,还是一日王妃突然吐得稀里哗啦,这才请了良医来看。
听王嬷嬷说起这段往事,杜若神情复杂,想起了自己是怎么把程大夫请来给主子诊脉的事……
想起往事,萧夫人也觉得好笑,道:“小氿你放心,我已经去信江南,让泽之的舅母送几个有经验的嬷嬷过来。”
萧夫人琢磨着也可以找卫皇后提提,看看她那里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还有,这乳娘的人选也得早些挑起来,从前在西疆这事简单得很,她在京城还是根基太浅了。
秦氿瞧着萧夫人似是在为什么烦恼,故意转移她的注意力:“母亲,世子的事,您可知道了?”
萧夫人自打与端王义绝后,就不曾打听过端王府的消息,只关注关于顾泽之的消息,偶尔别人说起时,也会有一两句钻进她耳朵,比如——
“听说他被斩首示众了。”
萧夫人嘲讽地撇了下嘴,眸光微冷。
秦氿就把顾泽之告诉她的那些事都说了,包括端王亲自下令将顾晨之就地正法。
对于这些,萧夫人只是唏嘘。
顾晨之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对他不能说视若亲子,但也自认从不曾亏待过他,无论她有没有泽之,可是顾晨之呢?
既然已经决定与端王府恩断义绝,萧夫人在短暂的唏嘘后,就把顾晨之抛诸脑后,听秦氿说起顾泽之这次打仗的事。
一个说得兴奋,一个听得专注。
婆媳俩言笑晏晏,谈论起她们最在意的那个人自然都是心情愉悦。
此时,顾泽之已经进了宫,也在对皇帝禀着同一件事,只不过,他说得可比秦氿要言简意赅多了。
皇帝的心情比谁都好,容光焕发,笑不绝口,“泽之,朕就等着你回来,给你和郁拂云庆功。”
对于皇帝而言,这一仗顺利得超乎想象,这一战不到一年就尘埃落定了。
在长青城大捷前,因为郁拂云时不时地弃城撤退,豫王节节逼近京城,导致朝中为此产生了不少质疑与争议,早朝上每每都是吵得剑拔弩张,有不少朝臣觉得郁拂云是怯战,提议换主帅,但全都被皇帝压下来了。
皇帝相信郁拂云,也相信顾泽之。
皇帝不但压下了这些声音,更尽举国之力,保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一直到长青城大捷,豫王军第一次被逼退三十里,那些质疑、非议的声音才终于歇了。
之后,郁拂云一扫之前以守为主的作风,带领大军反攻,逐步将豫王军逼回豫州,收回了一城又一城,最终在顾泽之、晋州卫与闽州卫的协力下,将豫王军击溃于豫北。
说句实话,当得知豫王父子被生擒,皇帝整个人都有点懵,就像是心口那压了十几年的石头霎时落下了大半,如释重负。
他恍恍地在御书房的窗边坐了半天,脑子里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想起先帝,想起永乐,想起……
总算,他这么多年的宿愿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