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承玉是被冷醒的,寒意像寒冬腊月的水一样包裹着他,顺着骨头缝侵入四肢百骸,身体里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一般。
自重生之后,他便没有再体会过这样的寒冷。
身体习惯性地往后靠想要寻找热源,但却落了空,一瞬间的失重感袭来,昏昏沉沉的人终于挣扎着清醒过来。
入目先是黑黢黢的屋顶,并不是熟悉的寝殿。
眼皮异于寻常的沉重,身体也变得笨拙不听使唤,殷承玉看着视线内简陋且陌生的环境,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了许多猜测。
压下心底丛生的波澜,他不动声色地转动眼珠观察,同时竭力调动四肢。
身体外部并没有任何束缚,他努力片刻,动作从一开始的沉重滞涩逐渐变得轻盈,终于顺利坐起了身。
视野不再受限,殷承玉转头打量起四周的环境,根据窗户外层叠的屋角飞檐,确认自己还在宫里。
只是这屋子陈设异常简陋,床铺也是六人连铺,看起来有些像是下头低等内侍居住的配房。
自己怎么会在这里醒来?
他记得自己原本是批折子批乏了打个盹,结果再睁眼时就莫名到了这里。
心底疑惑一个接着一个,殷承玉适应了身体之后,便想离开。只是走到门口时,却发现无论如何也迈不动步子——他出不了这道门,就像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锁在了屋里。
尝试几次之后,殷承玉终于作罢,只能转而打量起屋内陈设。
他醒来时是在最靠里的床铺,床头边摆着陈旧的木柜,应是放衣物之用。他想打开柜子找找线索,却发现手掌毫无障碍般直接穿过了柜子。
这异状惊住了殷承玉,他看着穿透衣柜的手臂,沉默片刻,重新在床铺上坐下。
就在他沉思时,屋外传来隐约人声。
接着便有几个穿着灰色太监服饰的小太监端着盆结伴走了进来,没人瞧见坐在里侧床铺上的殷承玉。殷承玉心中已有所猜测,这会儿倒是并不惊讶,只是挨个打量着他们。
直到最后一个瘦高的身影走进来时,他才霍然起身,失声喊了一声“薛恕”。
薛恕看不见他,并未给与回应。
震惊过后,殷承玉才惊觉面前的薛恕有些许陌生。
面容尚有些许青涩,瞧着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寡言阴郁,穿着与其他人一样的低等太监服饰,只是从始至终,他没有理会屋里其他人,而其他人也没有主动和他说话。
这时外头天色已经黑了,薛恕将洗漱的铜盆放在床底下,便翻身上了床。
狭窄的连铺木板上只铺了层薄薄的褥子,盖的被子也就略厚一些,大约是怕冷,薛恕连衣裳都没有脱,直接合衣就睡了。
殷承玉坐在床榻内侧,打量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重生之后他提前找到了薛恕,薛恕并未净身。但眼前差不多年纪的薛恕际遇明显不同,着太监服住在配房,显然是净过身了。
倒有些像是他被幽禁皇陵的那一世。
当年他自皇陵回宫时,薛恕已是权倾朝野的九千岁,他未曾有机会见到对方刚入宫的模样,更没能从旁人口中打听到太多他的过往。
殷承玉低垂眼眸,目光在他略带青色的面孔逡巡。
指尖虚虚在他唇上点了点,无声弯了唇:堂堂九千岁,竟也有这样落魄的时候。
……
低等的宫人通常天不亮就要起了。
殷承玉听见动静后睁开眼,薛恕已经整理好床铺,随其他太监出门当值。殷承玉没有抱太多希望地跟在他身侧,却在迈过门槛时,发现那道阻拦着他的无形屏障消失了。
他跟在薛恕身侧出了配房。
根据布局认出了这大约是西六所的范围,又从其他人的话语中得知,如今薛恕只是直殿监一个不起眼的洒扫小太监。
小太监们被顶头的大太监分配了打扫的地界后,便领了笤帚等工具,各自散去干活。
薛恕分到的差事是擦洗廊柱。
看到薛恕提着木桶去井中打水时,殷承玉就皱起了眉。眼下正值冬日,井水冰凉刺骨。薛恕将抹布浸入水桶,打湿再拧干,然后仔仔细细地擦拭廊柱。那双骨节修长有力的手被冻得通红,手指处还生了通红肿胀的冻疮。
但他却仿佛不觉得寒冷疼痛般,一丝不苟重复着枯燥的动作,将廊柱上的浮灰擦拭干净。
不远处其他宫人说笑偷懒,他却从不参与其中,只沉默地干活,像离群索居的孤兽。
重来一世的薛恕性子自然也独,但那是孤狼身处羊群的格格不入,即便落魄时,他骨子里也藏着丝冷傲。殷承玉还记得当初命人将他绑入东宫时,他跪在地上,眼神却像狼崽子。
而眼前的少年,更像被拔了爪牙、遭受驯养却并不肯屈服的狼崽,阴郁落魄,被羊群排挤在外。
或许他未必愿意融入羊群,只是殷承玉看着他形单影只阴郁沉寂时,心口忍不住泛起酸涩。
这便是他未曾参与的过往。
殷承玉站在他身侧,手心轻轻覆上他冻得通红的手背。
这样诡异的状态持续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殷承玉从旁人的话语中弄清了大致的年月。
这一年是隆丰十八年,他刚醒来那会儿是冬月,距离殷家卷入贪墨案被抄,皇后受惊难产身亡,他失德被废、幽禁皇陵已经有数月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