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图把手缩回被子里,结果被秦敛眼疾手快地又重新一把抓住,不动声色地问道:“想干什么?”
我小声道:“能不能不诊治……”
秦敛皮笑肉不笑:“你觉得呢?”
我试图扭过身子面朝床内,结果在秦敛那双几乎可以观天象洞未来的眼睛底下没能成功。我作最后一丝侥幸挣扎,弱声道:“反正我从小都是这样的,再诊治也是一样的……”
秦敛瞥我一眼,慢吞吞道:“你是在怀疑周太医的医术么?”
“……”我决定对他不予理会,转头问太医,“南朝有没有玉陀花?”
这位周太医看我一眼,躬身道:“回太子妃,玉陀花是止咳良药,虽然不是稀罕之物,但它适合在寒冷干燥的天气生长,南朝气候潮湿又温暖,玉陀花恐怕是难以生存的。但是治疗咳嗽的药物有很多,也许可以找些药材代替玉陀花也说不定,太子妃不如先容微臣切一切脉。”
他既然也这样说,我只好伸出了手。
切脉也是一项技术活。切得太快易被怀疑成医术不高,切得太慢也易被怀疑成医术不高。而这位周太医明显也没能把握到个中火候,在秦敛的两声催促下才终于收了手。
他道:“太子殿下不必太过担心,太子妃只是偶感风寒,微臣这就开方子,服两天药就好了。”
他说到做到,马上就挥笔开了药方。这位周太医的字迹已经潦草到了鬼斧神工的地步,我看了两遍也没看明白,只是看着写了满满两页的药材,顿时就觉得头皮发麻。
药童随即跑去煎药。秦敛坐在床边出了声,问太医:“里面有没有玉陀花?”
太医躬身道:“回太子殿下,太医院已经很久没有备过玉陀花这种药材了。臣用了其他草药代替,效果也是一样的。”
秦敛“嗯”了一声,随即太医行礼告退。我捂住帕子侧身靠在床沿咳嗽,本来觉得这个动作并没有什么,但是在秦敛长久的注视下,再正常的动作我也慢慢觉得不正常了,抬起头来看看他,发现他还在看着我。
秦敛的眼神很诡异,就像我是一个引鱼上钩的诱饵一般,明明是在看着我,但给人感觉又好像是没在看着我。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忽然听他轻声道:“你刚刚说这是旧疾,以前就有?”
我“啊”了一声,道:“其实这是从出生就随着的,每年冬天都会咳嗽,不过咳啊咳得到了春天也就不咳嗽了。前两年其实已经不再犯了,不知今年为什么会这般。也许是因为我初来南朝水土不服,又或者是……”
秦敛道:“或者什么?”
我闭着眼睛道:“或者是平时太受你压迫,我的心疾过深导致的……”
我听到一声哼笑,随即整个人连同被子一起被裹在了某人的怀中。他的眼眸近在咫尺,我都可以看清那上面一根根长长的弯弯的浓密睫毛。瞳孔中有我现在滑稽的样子,秦敛淡色的嘴唇抿成一个相当好看的弧度,又或者其实可以说,无论他什么时候做出什么样子大概都是十分好看的。
他慢慢靠过来,我吓得紧紧闭了唇。又觉得不对,于是拼命向后仰,低嚷:“你你你,你想干什么?我病着呢,你不能欺负病人……”
秦敛看看我,终于把我重新放回床上,隔着被子拍了拍,泰然自若道:“谁让你话太多。”
我祈求时间过得慢一点,然而到底药还是被准时煎好送了来。秦敛把阿寂挥退,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扶着我坐起来,我看着那只盛满黑汁的药碗,顿时就往后缩了缩。
秦敛一边搅着药汁一边漫不经心道:“躲什么?躲到床角也是一样要喝。”
说完半晌察觉到没回应,又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怎么不说话?”
我理直气壮道:“不是你嫌弃我话太多的么?”
秦敛:“……”
过了一会儿,我轻声道:“太子殿下……”
秦敛慢悠悠地舀起半勺药汤,凑到我嘴边,慢悠悠地道:“嗯?”
我喉咙一阵干痒,别过脸咳嗽两声,又往后退了退,很诚恳地看着他:“我自己喝就好了,你不是还有事情要忙?书房里还有人在等着吧?你把阿寂叫过来就好了。”
秦敛看我一眼,端着药匙的手还是稳稳地,一动不动。我盯着他,他盯着我,最后我望望天花板,终于还是微微低下头,大义凛然地把药一口咽了下去。
……真不是一般的苦。比之前在苏国尝过的还要苦上一倍。我痛苦得捂住嘴巴拼命吸气,眼睛里还盛着一汪水,依照以往的经验,我相信这幅表情虽然称不上楚楚,但一定很可怜,可是秦敛依旧不为所动,药匙再次凑到了我的嘴边,他的表情甚至没有改变半分。
我一把抹掉眼泪,撑着床,挺起胸膛义正言辞道:“我不喝了,我就是不喝了!”
一般来讲,我如果这样做,如果对象是父皇,那父皇一定会轻声地哄,然后端出帝王的威仪,勒令太医再去煎一碗稍稍不苦的药来;如果是对象是苏启,那苏启一定会凉悠悠地看我一眼,然后叹一口气,然而最后他也会变成是轻声地哄,再痛斥一顿太医,让他们再去煎一碗稍稍不苦的药来。
如今我这样做了,秦敛的反应和我想象的差不多。先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摆出更加面无表情的表情看着他,片刻后他也妥协,药匙跟着收了回去。
我本以为这就已是结果,却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头。我还没来得及庆幸,他突然舀起一勺药含在了口中,随后又搁下了药碗。我看着他的动作,眼睛立时睁大,嘴巴也跟着不可置信地微微张开,没想到他一向大方,今天怎么这样节省?
没想到的还在更后面。他探过身,捏住我的下巴,四唇相贴的那一刻我终于反应过来,但我还没来得及闭上嘴巴,就已经有一股苦味顺着舌尖蔓延开来。
“……”
我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秦敛已经退了回去,又重新拈起药碗,慢条斯理道:“继续?”
他的嘴角还留有一点淡褐色的药痕,微微偏着头,侧脸平静得过分,也好看得过分。我一阵手软脚软,连带声音也一并发软,颤悠悠地道:“不,不了……”
秦敛于是重新把药匙端到我嘴边,我这回连眉头都不敢再皱,毫不犹豫地大口咽了下去。
我有史以来第一次喝药喝得这样快,连半盏茶都不到的功夫药碗就已经见了底。
太医的药当晚没有见效,我在秦敛离开去书房后仍旧咳嗽不止,最后一边咳嗽一边努力睡过去。然而我的眼皮刚刚合上,就觉得身边柔软的床铺下陷,勉强睁开眼,果然是秦敛。
“吵醒你了?”他悠悠地道,“正好往里靠一靠,我被你挤得只剩下床沿了。”
我揉揉眼睛道:“你不是要在书房睡么?怎么跑回来了?”
秦敛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在书房睡了?”
我道:“阿寂没有跟你讲?一般来说,我半夜会咳嗽得很厉害啊,到时候肯定会吵醒你的。你最近不是很忙吗,还是去书房睡吧。”
秦敛看我一眼,道:“书房不如这里暖和。”
我翻个身面朝里,含混不清地道:“那就让人给你多添一些火。”
我的身后一时没了动静。过了片刻突然觉得周围比刚刚更暗了几分,睁眼一看,秦敛已经把帷帐解了下来,烛火半明半暗地隐在双重帐子外,秦敛跟着躺下来,双臂一环一拢,两个人便贴得极近,偌大的床面顿时就腾出了多半的空余。
他的嘴唇贴近我的耳朵,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你可真是体贴啊。”
我咳嗽了两声,道:“殿下谬赞了,这不过是身为太子妃的责任。”
他的手心捂在我的心口上,隔着布料熨帖着皮肤,比锦被还要温暖几分,我的咳嗽竟也跟着渐渐好了一些。随后听他低声道:“如果只是风寒,怎么会在半夜里闹咳嗽?”
“庸医嘛。我都说了我是旧疾,周太医还硬要以风寒诊治。”我打了个呵欠,闭着眼道,“俗话说的好,世上本无病,庸医自扰之……”
秦敛顿了一下,打断我的话:“既然是旧疾,你在苏国的时候,找到了合适的药方没有?”
自然是没有的。苏国也是庸医的天下,不比南朝好到哪里去。医生诊断就像是和尚抬水,一个医生有水喝,两个医生抬水喝,三个医生就没了水喝。据阿寂说我小的时候病情初犯,太医们聚集在一起曾郑重其事地商议过治疗方案。然而商议来商议去,最后的结果却是没有结果。因为他们各执一词,又不能在我身上做无头实验,与此同时又找不到和我同样病症的人,所以到头来只好采取最温和的治疗方式,于是十几年来最难受的还是有且仅有我一个。
秦敛一时间沉默不语。我趁机道:“太子殿下,我们商量一件事好不好?”
“哦?”秦敛懒懒地道,“你要讲什么?除了跟喝药有关的,其他的说说看。”
“……”我怒道,“那个周太医本来就诊错了,我为什么还要继续喝药?”
秦敛压根不理会我的话,兀自道:“也就是说,你从出生开始,一直到前两年,基本每年冬天都得这样咳嗽?”
我“啊”了一声,道:“所以你现在是不是很失望很想退婚啊?”
他“咦”了一声,很有兴致地问:“怎么说?”
“你肯定会觉得我很麻烦啊。就像是本来买了个很顺眼的绣花枕头,结果回家拆开一看,才发现里面是麦麸不是棉花,是麦麸就算了,还是陈年老麦麸,粘得满地都是,连枕头皮都不能要了。你肯定失望透了。”我接着道,“其实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我本来真的以为我的病已经好了的。”
秦敛在我身后“嗯”了一声,慢吞吞地道:“你不说我倒是没有想到。不过退婚暂时就算了。你虽然确实很麻烦,但还不如退婚更麻烦。再者,南朝历代储君里还没有过退婚的先例可以参照。”
我突然脑筋清明下来:“啊,是了。我忘了南朝的传统,你还可以再纳侧妃的。自然可以省去退婚。”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纳侧妃?你想得倒是比我还远。”
我又咳嗽了两声,然后清清喉咙,义正词严地道:“这不过是身为太子妃的责任。”
秦敛的一只手搁在我的小腹上,一边轻轻揉捏一边道:“那你说说看,我该纳哪个?”
“英明的储君纳妃呢,自然是出于儿女情长纳妃为下策,出于政治考量纳妃为中策,如果既符合政治考量,又符合儿女情长,那就是上策了。不过自古天下好事难成双,就算成双也难以共长久,所以诚实来讲,成上策的机会不算太多……”我的话戛然而止,眼睛蓦地睁大,“你……”
“我怎么了?”
我带着哭腔道:“你别揉了……”
结果他还是我行我素,我简直欲哭无泪:“我要叫阿寂,快叫阿寂……”
他咬了咬我的耳垂,呵出来的话又轻又低,在夜色中就像是凝脂一般柔和:“你叫她做什么?”
我望望帐顶,浑身已经僵成了一根木头:“我来葵水了……”
“……”
次日大皇子妃赵佑娥到访,还带着她那个天真烂漫的妹妹赵佑仪。
秦敛正在悬腕画扇面,还没来得及停笔,臂弯就已被一团嫩黄色牢牢抱住,他握着的毛笔抖了抖,于是豆大的一滴墨汁堪堪掉了下去,正正好洇到扇面正中央。
赵佑仪整个人几乎都挂到了秦敛身上,仰起一张漂亮的鹅蛋小脸,娇滴滴地道:“秦哥哥,你已经好久没有去人家府上玩啦。”
赵佑娥款款走进来,轻斥道:“太子殿下日理万机,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无所事事吗?”
赵佑仪讪讪地从秦敛身上脱落下来,撅着嘴没吭声。秦敛把扇面收到一边,赵佑娥微微福身,道:“臣妾听说太子妃前夜咳嗽不止,正好禄王府中有治疗咳嗽的良药,今天便拿了过来。不晓得太子殿下也在,叨扰了。”
说完又抬眼扫了扫赵佑仪,不动声色道:“佑仪,过来。”
赵佑仪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又在她姐姐的眼皮底下不情不愿地向我福了福身,声音大得如同蚊叫:“见过太子妃。”
这一幕还真像是当时在苏国,我和姐姐苏姿在一起时的情形。苏启曾经拿我俩做比对,说苏姿就像是夏日芙蓉,近看远看,左看右看,白天看晚上看,怎么看都是恬静温柔,端庄典雅,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而我就像是秋天里的枯树叶,只可远赏不可近观,秋风随便扫一扫,我就能哗啦啦露出多半马脚。
苏姿听完他这样破烂的比喻后只是微微一笑,继续回过头悠悠品香茗。我当时紧了紧肩膀上的狐裘,鄙视道:“你才是秋天里的枯树叶,你长得就像是秋天里的枯树叶。”
苏启“啧”了一声,把茶盏一放,指着我对苏姿道:“你看,我说的对吧。”
看样子因为秦敛在,赵佑娥的许多话似乎都说不开,坐了不一会儿便告辞离去。倒是赵佑仪浑然一副恋恋不舍的态度,跟在赵佑娥身后一直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秦敛,完全无视还有我这个太子妃的存在,并且不仅无视,还在拐角的时候用十分仇恨的目光望了我一眼。
她望完就差一点被跟前的障碍物跌倒,接着便远远听到赵佑娥数落妹妹的声音。民间有传闻说第二个孩子总是不如第一个孩子聪明,以我的亲身经历以及如今的亲眼所见,大概这话十有八九正确。这么一炷香的时间里,秦敛对赵佑仪连正眼都不曾有过一个,然而后者却依旧念念不忘,从来到走都一直把痴情无悔四个大字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如果是赵佑娥,就应该不会这样做。假若换做姐姐苏姿,她也一定不会这样做。她身为皇室的女儿,一向把尊严骄傲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可以为社稷生为社稷死,却绝对不会为了儿女情长掉眼泪。
赵家姐妹一走,秦敛又把扇面拾掇了出来,盯着那团拇指大的黑墨,蹙着眉若有所思。我趴在桌子上咳嗽了两声,道:“可惜了一把好扇骨……”
秦敛握着毛笔舔了舔墨汁,头也不抬地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和大皇子妃有了交情?”
“那只小白猫就是她送给我的……”我抬起头道,“有句话叫拿人手软,吃人嘴短,知不知道?”
“可是还有句话叫礼尚往来,知不知道?”秦敛慢慢地在那圈污迹上渲染,漫不经心道,“大不了再回送她一只更漂亮的。禄王府上的人,还是离得远一点比较好。”
我没问为什么,秦敛也没有解释。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把扇面完成,那块墨渍被他补成了一个在假山碧池旁侧卧的小姑娘。他把毛笔搁回笔洗上,捏着扇骨侧过脸看了看我:“怎么样?”
我睨了一眼,很不屑地说:“这个小姑娘画得真丑。”
秦敛默了一下,道:“我画的这个小姑娘是你。”
“……”
隔日下午,趁着秦敛不在,我偷偷将那团雪白的小猫抱到床上逗弄。小猫十分乖巧,抱着人的手指翘着尾巴翻滚。我正逗得兴起,阿寂推门进来,低声道:“公主,八哥鸟死了。”
我怔了怔,这才想起那只八哥一向喜欢在寂静时一鸣惊人,今天却始终乖巧得过分。半晌出声问:“哪只?”
阿寂仔细瞧着我的脸色,耐心回答:“就是您养的那一只。”
我静止片刻,小猫搓着爪子盯住我手中的毡球,一跃扑上来,一口叼住跑掉了。我依然不动,轻声问:“怎么死的?猫抓的么?”
“早晨还欢蹦乱跳,刚才我回来发现它的身子已经僵硬。口里还流着血,大抵是被毒死的。”
这下我彻底冷静下来:“谁毒死的?”
“不知。”阿寂问,“要不要查?”
“不用了。”我想了想,轻轻呼出一口气,道,“我们现在势单力孤,要怎么查。”
阿寂又问:“秦敛回来后,还要告诉他么?”
我不答,认真地反问:“你说,如果我们这次忍下去,以后会不会继续被欺负下去?”
阿寂面若冰玉,垂眼答:“这要看秦敛的态度。若是他能对公主好几分,公主自然会过得好一些。”
我张张嘴,过了好一会儿才沮丧地道:“那还是算了,他还是不要对我好一点了。”
这只八哥鸟陪伴我的时间不长,是仍在苏国时苏启听闻我即将动身去南朝时才叫人买来的。按照苏启的意思是,我活了快二十年连苏国都城都没离开过,眼下却要千里迢迢前去南朝,万一哪天我想他想得哭了他也没办法一时赶过去,想来想去只好买来只八哥鸟,教会它一些诸如妹妹莫哭一切可安好等等安慰的话,等我想他了就拎出这只鸟来听它说一说,好歹聊胜于无,勉强慰藉相思之苦。
然而后来却证明理想是丰腴的,现实是清瘦的。这只八哥鸟面对着苏启时,除了吃喝睡以及从高处拿一种看蠢材的目光瞪视苏启外一无所知,饶是苏启再英明神武,到我动身前一刻,也没能让它喊一声妹妹出来。苏启显然对这只坏了他体面的花斑鸟很恼怒,很想就此毁尸灭迹,仿佛这样就意味着他不曾有这样的败绩一般,最后被我扑过去好说歹说才勉强放过。
不过在我嫁来南朝之后,有天秦敛路过长廊,停下来顺手教了它一句“苏熙是笨蛋”,这只八哥鸟突然之间有如神助,用爪子捋了捋毛,颇是趾高气昂地跟着念出了“苏熙是笨蛋”。
我当时大是惊奇,惊奇到连秦敛教它的是什么话都不计较了,反正秦敛欺负人早就成了习惯,我当时只是默默地想,若是苏启也在场,他会恼羞成怒到放火烧了整个南朝皇宫也说不定。
临近晚膳的时候秦敛回来,我正靠在桌边翻话本,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走廊里那只八哥鸟怎么没有了?”
我顿了一下,抬起头来有些奇怪地瞧了瞧他,才回答:“死掉了。”
秦敛挑了挑眉,将我手里的话本抽过去翻了几页,看样子似乎很不满意里面的内容,也不还给我,随手扔到一边,又问我:“怎么死掉的?”
我撑着下巴道:“就是莫名其妙就死掉了,阿寂说是被毒死的。”
他又是一扬眉:“毒死的?谁做的?”
我理直气壮道:“我如果知道谁毒死还会说是莫名其妙吗?”
秦敛打量我半晌,最后说:“明天再给你买只更漂亮的。”
我泄气道:“才不要。”
“怎么?”
我偷偷瞄他,咬了咬唇,一时没有吭声。
今天下午我在原地转圈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问阿寂,毒死八哥鸟的事会不会是秦敛做的。她头也不抬,很确定地告诉我:“九成不是。”停了一下又说,“若是秦敛答应给公主买只更漂亮的八哥鸟,公主最好不要答应。”
“为什么?”
阿寂安静道:“虽说太子殿下送您的这只不能说话,然而大多数八哥还是可以模仿人的言语的。若是不小心模仿了一些话,或者有人先行教会了它一些话再嫁祸到您身上,到时候我们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歪着脑袋和秦敛对望,过了一会儿终于想出一个主意,小声说:“与其买只八哥,不如你准了小猫进卧房来……”
秦敛那张如玉的面孔上现出似笑非笑的眼神来,干脆回绝我:“想都别想。”
“那或者准我出宫一次……”
“这个么,”他拈起桌上的一块梅花糕,塞进我的嘴巴里,笑着道,“等你的咳嗽完全好了再说。”
两天过去,倒是没想到周太医的处方真的起了效果。我在第三天清晨起床后奇迹地没有咳嗽,为此招致了秦敛的好一顿明褒暗贬,说我这明明就仅仅是一起偶然的风寒,还偏偏信誓旦旦地保证这是旧疾。周太医身为太医院的长官,怎么可能会诊断错。
我对他这番连消带打的鄙视表示异常愤怒,质问他为什么在开始的时候不明说了周太医是院长,等到他的药物有了疗效了才又把功劳归到了他头上,摆明了就是马后炮仗。
秦敛对我这样的毅然抗议表示了一点点惊异,但惊异也仅仅是一瞬而逝,很快他就恢复了正常神色,唇角抿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兔子急了也咬人?”
“你才是兔子!”
秦敛饱蘸了笔墨,慢吞吞地翻看书册,在上面圈圈画画,连头也不抬:“过来看看这个。”
我正义凛然地道:“我才不过去呢。”
秦敛瞧我一眼,轻描淡写道:“你哥哥要来南朝商定新边界,我还以为你会对岐国地形感兴趣。”
“……”我默默地把站起身,默默地走到他旁边,结果被他一手捞过去抱在了腿上。他翻开一边的册子,又重新掐住我的腰把我固定好:“乱动什么。”
“你不会觉得我很沉吗?我还是下来好了……”
秦敛好笑看我:“你要真这么温柔体贴,还不如给我捏捏肩。”
“可我不会捏肩,我只会挠痒。”
“女红不会捏肩不会,琴棋书画自大婚后就没怎么用过,我娶你还真是亏。”秦敛单手支颐敲敲桌面,“看看这个。”
我没想过秦敛会主动给我看岐国的地形图,但他的心思本就百转千回,以我的本事一向都难以揣摩到,所以无论他做什么我也不会觉得惊异。岐国的整块国土细长得就像是一条蚯蚓,在中间地方画了一道标记,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苏南两国未来的分界线。
秦敛懒懒地说:“你觉得,如果这么划分土地,你哥哥会满意么?”
我道:“你们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秦敛的唇角很快翘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把我看得心中直发毛。我试图挣脱他,却被他搂得更紧,他把我的手指屈起又伸直,伸直又屈起,淡淡地道:“苏熙,你哥哥来,你怎么一点兴奋的意思都没有?”
我亦淡淡地道:“听说昨天岐国把它当朝第一美人和裕公主送了过来,陛下本来打算将她赏赐给你,你怎么一点兴奋的意思都没有?”
秦敛又笑笑:“你不是说过储君纳妃分上中下三策么,这个和裕公主哪一策都算不上,我干什么要兴奋?”
我也笑笑:“所以说啊,苏启来南朝又不是为了来看望我,我干什么要兴奋?”
秦敛撑着额角,笑容漾起更深,目光深邃辨不明切,又带着一点诡异,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雾中花水中月。我被他看得越发忐忑,从他腿上跳下去,转身迅速往外跑,一直到跑出书房,他竟然也没有拦着。
我的咳疾刚好,还未来得及向秦敛提议要他履行诺言带我出宫,就已然到了初十。
初十的清晨,我刚刚洗漱完毕,婢女便来通报正厅里来了贵客。
然而等我急匆匆赶到正厅,却没有见到人。倒是院中的桂树下一个长身玉立的翩翩人影,虹玉横腰,锦弁华服,斯文又清雅。此刻正敛起眉眼,低头逗弄着手心里滚成一团的小白猫。肩膀上落了两片桂花瓣,察觉到有人来,微微侧过头,随即淡淡笑开,手腕一动,小猫随即轻盈跳到了地面上。
苏启直起身,环了环拇指上的玉扳指,笑容清浅如光风霁月,声气清朗如冬雪消融,不疾不徐地道了一句:“妹妹。”
他笑得如春风拂面,我瞄他一眼,福了个身,也尽量轻轻柔柔道了一句:“哥哥。”
苏启道:“久别无恙?”
我道:“一切安好。姐姐与父皇别来无恙?”
苏启道:“尚可。”
我道:“哥哥大婚否?”
苏启道:“尚未。”
我道:“好了,拽来拽去得你不怕咬着舌头吗?回屋去说话。”
苏启:“……”
苏启落座,首先就从衣袖中摸出一小袋东西,我估摸着他很想习惯性把那个绣囊甩手就扔给我,但是鉴于周围婢女在,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它轻而柔地放到了我手上。
我闻到了熟悉的玉陀花的香气。刚刚“咦”了一声,苏启就解释道:“据说前几天你又咳嗽了。这里面都是玉陀花瓣。”
我盯着那个锦囊好一会儿,不得不表示鄙视:“你就带来这么点儿?”
苏启横我一眼,道:“这本来就是顺手带来给你做香囊用的,哪知道你会又犯咳嗽。我又不是搬运工,难不成还给你扛两麻袋过来不成?”
“……”我把绣囊放到袖子里,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到南朝的?”
苏启摆弄着桌子上那套紫砂壶,慢悠悠地道:“就是今天清晨。我这不是想念你么,还没来得及正式面圣就来瞧你了。”
我说:“那你什么时候走呢?”
苏启一脸恨铁不成钢:“听听这是什么话。皇帝给我办的国宴我还没参加呢,你就这么希望我走啊?”
我说:“我希望不希望有什么用,父皇肯定不希望你在这里逗留太久呀。”
苏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茶,半晌才不紧不慢地道:“我都没操心,你操的什么心。只不过,”他语气忽然一转,冷声道,“门口那个偷听的婢女又算什么?”
我还来不及反应,苏启手中的茶杯盖已经直接迅疾地掷了出去,随即便听到一声低低的吸气。苏启坐直身子,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过去,肃声道:“出来。”
果然有一个宫女从门前花丛后畏畏缩缩地走出来,我趴在椅子扶手上见怪不怪,对那快要哭出来的宫女摆摆手,努力摆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温婉态度,淡定道:“我都没哭你哭什么。没有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苏启侧过脸瞅我,看样子余怒未消,眼神在一瞬间像是变换了数种复杂意味。我捏着茶盏慢慢喝茶,权当没有看到,半晌之后听到他叹了口气:“……真是败坏兴致。”说罢不由分说就把我从椅子中拽了出来,“别喝了,你跟我出宫走走。”
一个时辰后,我们靠窗坐在都城最大的酒楼二层,面前是好酒好茶好菜色,然而我这个兄长明显没有想要动筷的意思,一个人敛着眉眼思索一会儿,终于还是出声问:“这就是说,你自从嫁过来,就一直受监视?”
“哥哥你的话说得好难听。”我咬了一口鲜脆的红萝卜,说,“谁都心知肚明苏国和南朝本就不是什么友好邻邦,互相有猜忌也是正常的。如果秦敛的妹妹嫁给你,你不也是照样想知道她的一举一动么。”
“还有,那只八哥鸟呢?我怎么没见到?”
我小声答:“被人毒死了。”
苏启霎时沉了脸:“这些都是秦敛授意的?”
我想了想,道:“八哥鸟似乎不是。但东宫本来就是秦敛的地方啊。不过秦敛都是正大光明的安排,今天正厅上站着的那些婢女都是他的,但是那个偷听的,大概是其他人安排的吧。”
苏启听完以后脸色更阴了。我隔着桌子拍拍他的手背,好声好气安抚他:“你不要生气啊。你想想看,哪个人身边没被安插几个耳目呢,就连哥哥你不也是一样么?反正我还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不怕的。尝尝这里的萝卜丝,很好吃的,你在苏国肯定没吃过这个味道的萝卜丝。”
“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吃。”苏启瞟我一眼,还是没好气,“萝卜丝再好吃也就是萝卜丝,你有点儿追求行不行?”
“哦,”我点点头道,“你和父皇攻打岐国就叫追求,我吃饱肚子就不叫追求是不是?我才是从始至终的受害者啊,你不安慰安慰我就算了,还冲我发火?”
苏启的脸色终于勉强缓了缓,捏着筷子不说话。我道:“干嘛这么严肃,笑一个啊。”
“笑不出来。”苏启缓缓吁出一口气,冷声道,“晚上还有宴会呢,现在你吃这么多做什么?两边脸蛋上这么多肉,像头猪。”
我顿时怒了:“苏启你要死!”
苏启凉凉道:“我以前没告诉过你吧?去年冬天你在苏国大吃大喝,我当时没忍心说你,其实你那个时候是以人眼能够看得见的速度向猪的形状看齐的。现在倒是比之前瘦了些,但依旧是猪一样的脸蛋,基本没怎么变。”
我差点要跳起来谋杀亲兄,结果又被苏启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重新按回在椅子里:“熙儿,其实父皇的话你可以不必全听,还有我在呢。”
我怔了怔,扭头望了望窗外天色,笑了一下,慢慢地说:“可我终究算是个公主啊。”
陛下近日圣体抱恙,但晚宴依旧按时出席。他坐在高高的皇位上,单手撑着下颌,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尽管无人敢提及,但今年南朝皇帝的身体状况愈发不佳已是一个默认的事实。
宴会上觥筹交错,半点未曾提及与岐国有关事宜。那个前几日被岐国国君忍痛拱手送上的传说中美艳不可方物的和裕公主,也不知道此刻被安置到了哪里。而苏启一直在淡淡的微笑,他是这场宴会上最尊贵的客人,又长着一张易与人亲近的面孔,所以自打宴会奏乐一开始,他就异常的忙碌。
苏启对待女子的投怀送抱有自己的一套处理招数。想当初在苏国国宴上,我就曾见到他扎在姹紫嫣红的美人堆里,等一炷香的功夫他脱身出来,竟然身上连半点皱褶也找不到。而南朝的女子比苏国要含蓄得多,就算让苏启同时消受着数位美人恩,大概他也是能做到的。
秦敛忙着对父皇嘘寒问暖,我趁机从宴会上溜了出来。不远处有座假山,只是我还没有走近,就有一个俏丽身影挡在了我面前。
赵佑仪跟我一样高,但气势却比我高出不少,脖子上挂着的串串珠宝在隐约光线下忽闪出晶莹透亮的光芒,下巴高高扬着,正色道:“我要和你谈谈。”
我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眼,道:“按照南朝的规矩,你难道不应该先叫我一声太子妃么?”
赵佑仪逼近一步,恨恨看着我:“你才不配做太子妃!”
我“哦”了一声,歪起头,悠悠道:“可我现在就是太子妃啊。”
根据从小到大我和苏启斗气的经验,吵架的时候即使愤怒得心口都要吐血,表面上也务必要做出一副淡定漠视的态度。并且吵架的结果跟你淡定漠视的程度成正比,越淡定你就越可以气得对方吐血,把胸中闷气连本带利还给对方。我这十几年来和苏启斗来斗去,吵架的水准在互相较量中不断升级,如今我和苏启有关吵架的本事基本都已经臻于化境,可以面不改色地听完别人从祖宗十八辈问候到身体某些部位再到精神疾病以及能力质疑,连眉毛都不带动一下的。
赵佑仪果然更加愤怒,恶狠狠道:“秦哥哥娶你之前就说过了,攻占苏国只是南朝迟早的事,等南朝把大陆统一,你就再也不会是太子妃了!”说完像是又想起来什么,她接着洋洋得意道,“那天你那只八哥鸟的死状你看到了吧?等着好了,那就是你以后的样子。”
我的眼皮跳了跳,在袖子中握了握拳,迟迟没有说话。而我的态度明显鼓励到了她,赵佑仪说得更痛快了:“你是不是觉得你们苏国有多强大?你不知道吧,苏国的漏洞可多了,上到党派纷争的朝堂下至割据一方的藩镇,以秦哥哥的能力,要是想惹起内乱,简直易如反掌。是个人都知道,他娶你只不过是权宜之计。而你,既然嫁到南朝来,就不要想能活着回去。”
我的眼皮又跳了跳,盯着她很认真地问道:“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赵佑仪得意洋洋地看着我:“你管不着!”
“那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暗暗吸了好几口气,忍住想要掐住她脖子的欲望,“有些话还是不说出来比较好?”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证明我的理论经验似乎需要修进。苏启勉强称得上是一个先礼后兵的君子,所以跟他吵架只需要动口而不需要考虑动手。然而赵佑仪身为姑娘家,也就无所谓是什么君子不君子,并且她明显也没有想做君子的自觉,只是用一双愤怒的眼睛瞪着我,然后突然伸手重重一推,我一时没有注意,噔噔后退两步,一下子就撞到了身后的假山上。
这一面假山上只有一处尖利棱角,偏偏我好死不死正好撞到上面。我痛得眼冒金星,蹲下来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半晌之后终于清醒了些,抬头去看赵佑仪,她竟然一副比我还吃惊的样子,怔怔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点失措:“你……没事吧?”
我张张口,声音却抢先一步自赵佑仪身后冷冷地响起来:“佑仪,你在做什么?”
赵佑仪的身子颤了一下,立在原地不动了。赵佑娥从树影后面走出来,绕过她把我扶起来,眉目蹙着,一副担忧态度:“太子妃,你觉得怎么样?”
我皱着眉摇头,痛得直吸气,心中直后悔为什么今晚要把阿寂留在东宫没有带出来。如今背后腰际碰一碰就一阵疼,而赵佑仪显然没有做好为这次打人事件承担责任的准备,见到她姐姐后,她的小脸刷地白成冬雪一样,好半晌了都没能融化。
赵佑娥扭头去看赵佑仪,厉声道:“佑仪,你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向太子妃道歉!等会儿我禀明父亲,不把你禁足一月两月你不知道轻重厉害!”
赵佑仪明显委屈,绞着手指道:“可是……”
“没有可是!你打人就是你不对!快些道歉!”
赵佑仪看看我,突然指着我大声道:“明明是她故意撞上去陷害我!我没有错!我才不道歉!”
我有点儿惊讶地看着赵佑仪,她这个人还真是……难以形容。赵佑娥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突然放开我上前一步,高高扬起手,狠狠地扇了她一个清脆耳光。
赵佑仪怔怔地望着她,“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哭什么哭?现在都懂得撒谎了是不是?父亲和兄长究竟是怎么教你的?赵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赵佑娥数落完,回头又来扶我,赵佑仪哭得更大声,我被她哭得头更加痛:“你别哭了行不行?”
赵佑仪狠狠白我一眼,压根不想理会我,我思索着以前偷窥过的苏启安抚女孩子的招数,想了想道:“你再哭脸上的妆容都花了。”
这一招还真是灵。赵佑仪依旧抽抽搭搭,但眼泪竟然真的奇迹般的止住了。我回头看了看赵佑娥,她正绷着脸盯着赵佑仪,一副秋后算账的神色,全然没了以往温柔婉约的模样。
我的眼皮再度跳了跳,赵佑仪忽然猛地抬起脸,怨愤地看了我们一眼,扭身飞速跑开了。
妹妹一走,姐姐转身又要跟我道歉,我摆摆手,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禄王妃殿下,秦敛前几天告诉我,让我离禄王府上的人远一些。”
赵佑娥看看我,渐渐又恢复了端庄冷静的王妃举止,轻轻柔柔地笑了一声:“我知道了,以后不再叨扰殿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