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溯的推断很准确。
五十秒后, Z1左手抱着被跑丢的车轮、右肩膀上扛着另一个,拔腿奋力追上了马车。
他的头顶和肩膀还沾着不少落叶,衣服上有诸多水迹, 显然是在落地时一头扎进了路旁的灌木丛里。
催眠师连忙跳下马车,伸手扶住他,接过了那两个木质车轮:“怎么样,没受伤吧?”
Z1喘着粗气摇头, 腾出手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摸上衣兜。
趁他不注意,催眠师飞快将挂在马车车厢上飘摇的碎布条扯下来,塞进了Z1另一侧的口袋。
Z1在身上摸索了一遍,如愿翻出了想找的东西,悬着的心终于落定,放松地长舒了一口气。
催眠师的神情有些复杂,他和凌溯对视了一眼,还是好心地选择了假装没有看到Z1狂奔时七彩的电光风火轮:“你是什么时候下去的?”
“一言难尽。”
Z1扶着膝盖抬头:“简单来说……就是在我为了躲避一台高速运转的静音电锯, 不得不跳到了车夫的座位上,还没站稳就被你一脚踹到那两匹马面前, 又被那两匹马先后两蹶子踹进了树丛的时候。”
催眠师:“……”
Z1活动了几下手腕和脖颈,把右手臂卸下来又推上去,轻微的两声脆响后, 顺利修复了轻微脱臼的肩膀。
有句老话说得的确没错:在鬼屋里,比场景布置和NPC更危险和吓人的,永远是一起进去的其他人。
在刚才那种局面里,哪怕被扔下去的是个顶尖的二级任务者,只怕现在都已经昏迷不醒, 倒插在灌木丛里等着“茧”协助强退了。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濒死梦域统一有着时间无限趋于静止、内外时间流速差无限悬殊的特性, 即使是外界几毫秒的数据运算,在梦域中的体感时间也会被无限放慢。
真要指望等着“茧”由外界给出强行退出的指令……意识被抽离出梦域那一刻,这位不幸的任务者或许已经在灌木丛中风干多时了。
……
“……也就是说,我们之中的三个人,都在刚才看到了奇怪的人影。”
通过简单的交流,Z1大致弄清了自己掉下去时的具体情况:“看来并不是我在认知入侵下的幻觉。”
那是个接近半透明状态的人影,因为出现在马车后方,所以坐在车夫位置的催眠师并没能及时观察到。
以一级任务者的观察能力,也没能跟上人影的行动速度。在他们三人的眼中,那道影子都是在某颗树后一闪即逝,就飞快地消失了。
“我认为那不是正常真实的记忆画面……”
Z1抬起马车,协助催眠师把车轮重新装了回去:“凌队,你们觉得呢?”
“嗯。”凌溯应了一声,他侧过头和庄迭讨论了几句,“如果只是从特征来看,比较接近四张通缉令中那个年纪最小的骗子。”
Z1有些错愕:“这是怎么推出来的?”
“那道影子并不是成年人的体型,衣着细节很明显。他的浑身都湿透了,一直在往下滴水……整体上大概长这样。”
庄迭解释道:“因为太害怕了,所以我看得比较清楚。”
庄迭一边说,一边按照凌溯的指导,操作后台将记忆中的画面直接复现了出来。
一道半透明的虚影陡然浮现在几人中间,在火把的映照下,还忽隐忽现地晃了晃。
“先不说别的,这个因果关系到底为什么会成立……”
Z1背后有点发凉,忍不住低声念叨了一句,绕着虚拟投影找了找角度:“确实……怪不得。”
他之前所坐的角度,恰好能看见人影颈间用来固定领结的黑色丝绸。
当时Z1之所以会觉得悚然,也是因为这一视角下,湿透了的自系式黑领结歪斜着从领口下脱出所造成的错觉。
由于距离太远、人影又不够清晰,庄迭同样没能看清长相和五官。
但纵观整个港口,会这么穿的也只有四个人,考虑到身高体型方面的特征,只剩下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再联系起之前的海难和客人的日记,也的确颇为合理。
讨论间,凌溯也已经将马车的车轮重新安上,又顺手修整固定了一遍。
这次他直接替换了车夫的位置,伸出手,拉着庄迭一起跳了上来,
马鞭清脆地响了一声。
两匹马已经被香蕉重新安抚下来,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一次的车夫比之前熟练很多,打了几个响鼻,就驯服地拖着马车再度向前走去。
……
大致推测出了人影可能的身份,坐在熊熊燃烧的火把边上,那种面对未知的悚然和恐惧就淡化了不少。
“既然这样,是不是就可以初步推定了?”
催眠师尝试着将整条线联系起来:“伊文得知了海难的消息……而他在酒馆捡到的日记本里,又明明白白地写着那四个骗子从货行老板那儿弄到了船票,就在那艘失事的船上。”
“那四个骗子都足够机灵和警醒,躲过了那么多次追捕和通缉,最后却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了一场海难里。”
“看完日记后,伊文套上马车,离开了酒馆。”催眠师猜测道,“在路上,他浑浑噩噩地生出了幻觉,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那个年轻的骗子的幽灵……”
“等一下。”Z1不解,“为什么只看见了这一个幽灵?那艘船上应该有不少人吧?”
催眠师停顿下来,仔细想了想,才又解释道:“这就是我个人的推测了……虽然没有足够明确的证据,但伊文或许是喜欢那个跟他年纪相仿的骗子的。”
Z1有些错愕地愣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所以在走马灯里,那辆回码头的车会开得那么快——”
“这至少是一种可能性。”
催眠师点了点头,又征询地看向凌溯和庄迭:“伊文很熟悉这条线路,不论是上学还是回家,都不会让他这样心急。”
催眠师说道:“除非他是想要尽快赶回码头,去见那儿马上就要走的什么人……”
……比如一个已经将船票弄到手、即将准备和父辈们登船离开,或许再也不会回来的年轻骗子。
这也并不是全无根据地强行猜测。
虽然没有直接的明确证据,但梦域中的许多细节还是隐隐指向了这一点。
比如伊文似乎并不在意学校里的女孩子,经常把收到的巧克力分给四处乱跑的小海盗崽子。
比如虽然在码头上张贴得到处都是,但有关这四人的通缉令,在酒馆里却一张都没有出现过。
比如海难发生时,日记里明确提到的“小伊文坐在柜台后面,脸色白得像鬼一样”。
根据他们在梦域中的遭遇,四个人只是帮忙跑腿买了点东西、搬了几箱货就拿到了高价票,丝毫不像日记里说的那样困难——如果这就是那四个骗子拿到船票的方式,说不定也是有货行老板不敢招惹的人出手,在暗地里帮了点小忙。
除了这些……剩下的就是催眠师长期以来积累的职业直觉了。
对潜意识世界完全得心应手的顶尖咨询师,据说只是靠点燃盘踞在梦中的情结分辨气味,就能分辨出梦域中的情绪成分。催眠师虽然做不到这一步,但也隐约对那些强烈的情绪有所感应。
在他们看到日记上的内容,进而引发了梦域中解冻的情绪骤然失控时,除了漫无边际的窒息恐惧之外,还有再也无法挽回的悔恨与绝望。
走马灯的那些日常片段中,散逸出的情绪有多急切期待,这些悔恨和绝望就有多强烈。
“如果是伊文暗中帮助那四个人拿到了船票,这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
Z1也跟上了思路:“如果他没有插手,对方固然会输掉赌局赔上几十盾,但也不会登上那艘船,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葬身在一场海难里……”
他目光一亮,忽然想起来:“对了,我们第一次来做任务的时候,货行老板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一直刁难我们?”
“你是说,伊文作为梦境的主体,在尝试修改这段记忆?”
“开什么玩笑?”Z1神色一凛,伸手扯住他,“万一被这场梦同化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