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很久, 比风声更响的心跳才逐渐安静下来。
这段路比想象中的短了不少,凌溯随口说了几场叫人感觉不错的梦——起初的异变并不严重,所以能成为梦域的都是格外强烈的情绪和执念。
它们充盈在整个梦里, 有的明亮,有的凄冷,有的热烈,有的绝望……这些梦的时间流速通常都很慢, 比现实慢,也比茧的时间慢,有时候路过一场梦,就像是过完了小半生。
回过神的时候,庄迭已经跟凌溯一起沿着铁轨走回了镇上。
……
记忆中的少年骗子并没被报复或是惩罚。
虽然被搅黄了一场生意,但他带回来了一个更棒的画家。
那个年轻人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能画出跟几乎一模一样的赛马票,甚至还会做版画,只要有板子就能套色印刷, 再卡上自制的红戳,连检票员都未必能分辨出真假。
伊文愿意贡献出这一门几乎能生钱的手艺, 却不要分成,也拒绝加入他们,只是提出了两个要求:
第一, 他们不能往死里揍艾克特一顿。
第二,这种赛马票只能拿去卖给那些赚黑心钱的商人,还要抽出一成利润分给没饭吃的农民。
骗子们围成一圈,一言不发地盯了他半天,哄堂大笑着答应了这两个孩子气的要求, 又给他留下了一支丝绸做成的郁金香。
“这是骗子对你付出的好心和善意。”
艾克特用额头贴了贴他的手背,彬彬有礼地把那支小巧的丝绸花插进伊文的口袋:“这朵花近乎完美, 它永远不会凋落、不会枯萎、不会腐败,除了……”
伊文打断他:“除了它是假的。”
艾克特看了他半晌,脸上又露出那种反以为荣的孩子气的笑容。
他在伊文的眼前拍了下手掌:“这就对了,伊文,你得记住这个……”
……
庄迭低头看向自己的衬衫口袋。
随着他们梳理到这段记忆,那朵精巧的丝绸郁金香也出现在了他的口袋里。
它的确非常漂亮,栩栩如生,比真花还要更加完美。大概是制作时在内部掺入了某种香料,甚至隐隐透出馥郁的香气。
Z1还有点遗憾:“可惜,伊文还是被这些人拉下水了……”
“倒也不一定,他本来就在水里。”
催眠师端着咖啡,拍了拍他的肩:“别忘了,伊文他们家可是专门抢商船、剁人手指头的海盗。”
要不是艾克特及时拖走了这位小海盗,这些骗子同伙们真敢碰伊文一根手指,现在大概就真的都被吊在桅杆上风干了。
Z1也才反应过来:“对了!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在码头的时候,伊文怎么不把这件事说出来,他不想让艾克特知道?”
“换成我应该也不想吧?”催眠师沉吟道,“这跟喜不喜欢码头是两码事,要是谁都知道我们家天天拎着把刀砍人,肯定都不敢跟我说话了。”
Z1点了点头,也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两口。
他们现在正循着凌溯和庄迭获得的记忆,坐在小镇沿街的咖啡馆里——这座咖啡馆的气氛比码头上的酒馆好得多,干净整洁,点缀着鲜花,还有落魄的乐手在门口或是窗前拉小提琴助兴。
这片梦域给身体带来的饥饿和疲惫感和现实很接近,即使是Z1,到这时候也不得不吃点东西、坐下来歇一会儿,才有力气继续接下来的探索。
在梦所给出的记忆中,这也是伊文和艾克特常会来的地方。
他们在这儿从不谈论骗子和海盗。
艾克特给他讲那些旅居时见过的风景、听过的趣事,伊文大多数时候都抱着画板埋头画画,偶尔也说上几句学校里的见闻。
他不准艾克特看自己的画板,要不是见识过伊文临摹赛马票的本事,艾克特几乎要以为他拿着那么多绘画颜料和工具是在虚张声势。
偶尔想不起来什么故事可讲,陪着对方画画又实在等得无聊的时候,艾克特也会兴冲冲地给伊文表演自己的特长。
他从小就是个骗子,精通一切讨人喜欢的手段和上流人士的做派——艾克特能把一条餐巾在几秒内叠成一朵花,再从手心里忽然变出来;也懂得最复杂的舞步、最繁琐的礼节;偶尔还会从落魄的小提琴手里借来小提琴,绕着艾克特拉个不停。
不得不说,那些风格各异的曲调一点也不吵,反而非常悠扬动听,比那些蹩脚的小提琴手拉得强出许多。
除了这个,艾克特还很擅长骑马——虽然伊文从来都不肯承认,但这其实是他觉得艾克特最厉害的地方。
伊文从小长在海盗堆里,那些水手能在风浪里抛锚划船,也能在暴风雨里爬上最高的桅杆,但就是没有一个人会骑马。自从五岁那年被一匹脱缰的马撞飞出去,他就再也不敢碰任何马鞍了。
然而在学校的那些课程中,叫伊文最头痛不已的马术,在艾克特那里却简单得就像是蹬一辆乖巧温顺的自行车。
艾克特甚至会做出非常疯狂的举动——他会骑着马接送伊文上学和回家。
伊文坐在电车里,艾克特就骑着马在外面用同等时速跟着他。第一次发现对方居然就在外面的时候,伊文险些吓得从座位上站起来。
半人高的草丛里,那匹高头大马在艾克特的驾驭下跑得四蹄生风。
那个年轻的骗子穿得英姿飒爽,衣摆被风烈烈吹着,在淋漓的汗水里朝着窗户里面的伊文招手,眼睛像是最得意的狐狸一样狡黠明亮。
……
伊文还是告诉了他自己的家就住在码头。
让他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的是,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艾克特表现得依然满不在乎。
敏锐地察觉到了伊文的心事,艾克特还特地庄严地向他宣誓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在乎伊文·弗里蒙特先生的出身、经历、意图和乱七八糟的一切。
伊文早已经数乱了,他不清楚这是艾克特的“九句真话”还是“一句谎话”,但还是因为这场乱七八糟的宣誓睡了个好觉。
从那以后,除了待在咖啡馆,他们也会偶尔瞒着艾克特的那些同伙,悄悄坐车或是干脆走着去码头。
艾克特很快就适应了码头的生活。
他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货行老板“买热松饼”的要求,还胆大包天地设法戏弄了这群人,让以为来了头肥羊的打手们在冰冷的海水里埋伏了好几个小时。
如果不是伊文及时赶到,又在暗中和气地劝说了货行老板,艾克特多半就要被扔进废弃船坞里面喂鱼了。
……日子一天接一天地过去,他们两个互相告诉对方的秘密也越来越多。
艾克特给伊文看了自己的家族徽章,真正让他和父亲、叔叔不断逃亡的其实并不只是行骗的经历,还有他们的身份。
虽然只是破落的贵族,早已没有任何一丁点领地、庄园、财产可言,但他们的身份还是让王室蒙羞,所以只要是有人抓住他们,就能拿到一份爵位和王室颁发的骑士勋章。
伊文也承认了自己就是海盗头领的儿子,也说起了自己“幽灵之子”的身份,不过即使不能出海问题也不大,因为这座码头差不多可以算是他的。
只不过,码头最近也有点麻烦——官方早盯上了这个地方,想要把这些海里来的混蛋和恶棍们再赶回海里去。只是双方一直僵持着,海盗们又还算安分,才没有让局面进一步恶化。
伊文管不了艾克特的同伙,但他还是严厉禁止艾克特在码头行骗,并且保证只要对方敢这么做,就再也不会理他。
……
“怪不得日记里,那个倒霉蛋居然还赢了十盾钱。”
催眠师忽然想起来:“原来不光是欲擒故纵,艾克特也怕伊文真的再也不理他,所以不敢赢……”
提起那本日记,原本快要被这两个少年的日常覆盖掉的记忆,也不容逃避地再度鲜明起来。
“艾克特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够久了。”
Z1沉默了一会儿,试探着接过话头:“他们该去下一个地方了,但船票实在不好弄,又不可能用自己的身份去买……伊文就在暗中帮了一个小忙。”
“可这也不能算是伊文的错啊,他对一切都一无所知,幽灵船的诅咒都强到这种份上了吗?”
催眠师忍不住皱眉:“那场风暴就是个意外。就算当时无法接受这一点,以后他也总会慢慢理解和明白的……”
Z1同样也想不通,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