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你在大脑放空的时候数羊了?不都是脑子里乱糟糟全是想法的时候才数羊吗?”
他们回到了那颗“茧”的内部,没有了最后一层心理防御机制的阻碍,修复舱正有条不紊地修复着他受损的意识。
零号停顿了片刻,他手里的笔尖无意识点了两下纸面,才又问道:“如果没有家呢?”
零号沉吟了几秒钟:“中间没有过渡吗?”
以上这些内容,是刚来到死者之境的S0教官,在提出问题之后体感时间大约一秒内得到的一部分回答。
“队长。”小卷毛忽然出声,他的语气似乎和刚才不太一样,“如果我们的轨迹交汇前,你会很难过、很痛苦,你要一个人等我很久……你愿意接受这种未来吗?”
他这一次迅速截住了自己的念头,彻底放空大脑,站在原地,双手揉了半天太阳穴。
零号说:“那是一场……在我们的时间线里,那是一场三年后的梦,我很难描述出那是一场多棒的梦。”
零号弯了下眼睛。
零号按了按发涨的脑袋。
他像是正以第三视角审视着自己的意识——他正看着一个狼狈的、像是堂吉诃德一样滑稽又固执的骑士,明明已经步履蹒跚摇摇欲坠,却还是不肯放弃最后那一套寒酸的剑和盔甲。
幼儿园老师停下来,眨了眨眼睛。
“为什么要数一只羊两只羊?”
但他还是忍不住在意另外一件事:“这是‘稍微多了一点’?”
小卷毛老师显然没准备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停下话头怔了怔。
修复舱很宽敞,年轻的幼儿园老师就这么顺势坐了下来。
最坏的可能性,这种“很久”或许是现实世界里的一辈子。
那些埋伏着暗流、险滩、礁石、旋涡,都可能随时把一切未来打得粉碎,任何一只蝴蝶翅膀的闪动,都可能改变预定的轨迹。
他忽然冒出个念头——自己似乎被外表的假象迷惑,太过沉浸于那些柔软可爱的小卷毛,在相当程度上低估了面前这个年轻过头的拓荒者。
后者站在这样安静的注视里,垂着眼睫一动不动地沉默了一会儿。
“听起来像是我们从学前班到大学毕业的内容……”零号停下笔,忍不住举手提问,“这些都是幼儿园教的吗?”
他们要先从基础知识起步,到了一定阶段就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某个方向专精,也可以选择多个科目、每种都了解最基础的一部分……总之只有在收集了足够的原材料之后,才能继续进入下一个流程
“听说数羊可以快点睡觉。”
“所以学会结茧非常重要。”
是他自己处理了这段记忆……他把它们全都收起来,藏进了潜意识最深处的角落,这样就不会被初代茧探测到。
零号:“……”
“是因为锚点设置得太随意导致的——在我们这里,锚点必须唯一并且不可替代,而且必须具有意义。”
“嗯。”小卷毛老老实实点头,“我的‘茧’已经帮忙屏蔽和过滤掉百分之九十了。”
“什么一只羊?”
可到底是什么让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回答?
看着小卷毛老师格外像样的架势,零号眼里不自觉地透出了点笑影,给自己也弄了个笔记本,打开一页认真听讲。
“我做过一场梦。”
“不用紧张,这些是升大班的课程。一开始只需要练习用斧头劈柴、用树枝烤芦花鸡,可以举着长矛追杀野猪就行了。”
零号怔忡着抬起视线。
所以要答应吗?
零号虚心低头,在笔记本上记录了几行。
他倒是不太在意刚才那是不是一场梦——毕竟就算那不是场梦,一切也够玄幻的了,就算是他疯了也不可能把那种情形跟现实弄混……
但那一次和其他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完全不同。
“那就行了。”零号松了口气,微笑起来,“没问题。”
“为什么乱?”
入乡随俗,他尽力调整着自己的认知,把“做手工”这三个字和“徒手开高达与拆高达”、“用不同种类的化学试剂兑出精神力补充剂、麻醉剂和止痛剂”、“双手同时操作两把改良版MP5冲锋|枪”从容地联系起来。
他抬起手,凭空敲了两下门:“带我走吧,小卷毛老师?”
中班内容是做手工。
“什么羊?山羊还是绵羊?”
……不知道为什么,在被告知了这种情况之后,他对死者之境的强烈向往忽然就不着痕迹地淡了百分之九十。
年轻的拓荒者打开笔记本,一笔一划地工工整整记录并总结道。
……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正被小卷毛抱在怀里。
……
小卷毛认真打量着他的神色,似乎确认了什么,才总算松了口气,唇角跟着放心地抿起来。
可即使是这样,他依然能清晰地在一瞬间回想起当时的感觉。
零号抬起视线,看着虚拟屏幕上的幼儿园中班内容。
他拉过悬浮的虚拟屏幕,临时给新来的学生开了堂课:“既不会被别人吵到,也不会吵到别人。”
梦的世界有无数轨迹线,而现实只有一条——所以现实才会被称之为现实。
没人知道这些涟漪能扩散得多远,也不会有人提前告诉你,它们什么时候才能越过一切障碍,和另一片海洋远道而来的另一道水波融合在一起。
即使刚才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件事……但这一刻,这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才终于浮上了他的脑海。
他陷入了深度昏迷,只有三年后才有配套的意识领域治疗设施,所以他的意识在梦里被送去了三年后——这对他来说当然已经没什么了,这种事没完没了地发生,任何事一旦没完没了,也就变得没什么值得记住的。
对方已经看过了他们的未来,但他什么都不了解,什么也不清楚,他们只不过是两个走得太远的拓荒者,在彼岸与现实的交界相遇。
“刚才的不是梦……打开‘茧’的屏蔽就会是那样。”
这样全无芥蒂的干净笑意从他眼底透出来,让他显得更像是只有二十二岁,甚至比那更年轻——他放纵了自己十次心跳的时间,尽情揉了一会儿那些小卷毛。
不论这些新生的意识愿不愿意,都必须老老实实地进行这一步。
这样突兀地吹了一声终止哨,又是在被一堆乱糟糟却又完全无害的絮絮叨叨填满了大脑之后……零号忽然意识到,这么做似乎也并不难。
年轻的幼儿园老师介绍道:“等掌握了这些,就可以开始练习抓着直升机的起落架在天上飞……”
就像是一阵再轻不过的风,最多也只是能浅浅地拂起几圈涟漪。
第一步当然就是吸收海量的知识和信息——这一步是必不可少的,也是幼儿园的主要课程。
零号抬起手,轻轻摸了摸那些柔软的小羊毛卷。
“……”零号按了按额头。
他一眼看出那双眼睛里藏不住的笑,立刻牢牢闭上嘴,顺便默念着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清空了脑子里的一切念头。
小卷毛解释道:“他们对你的感觉很不错,所以反馈的意识活动也稍微多了一点。”
虽然早已经不习惯放空大脑的感觉,但那是因为总要面临无数危机、又有太多不想清楚就不行的事,他已经习惯了不让自己把注意力放回自己身上。
——进入冰川的一刹那里,站在他面前的年轻拓荒者,已经看完了他们的无数个一生。
“那是因为原本就不合适。”
“照这么说,他脑子里乱糟糟全是想法吗?”
零号深吸了口气,心情有些复杂地沉默了下来。
他老到走不动了,颤巍巍拄着拐杖走进那座冰山,被一堆吵吵闹闹絮絮叨叨的念头挤得头昏脑涨……然后遇到在这里等了他一瞬间的人。
零号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理解小卷毛为什么要出去做拓荒者,而且一走就走那么远了。
他也不清楚,他只是似乎做过一个梦,他也并不是对他们的未来一无所知——
那些东西轻得像是一片羽毛,却又在坠落时轰然一震,让他的意识也仿佛跟着微微悸栗。
结茧的过程据说并不是太过复杂。
年轻的彼岸拓荒者调出数据看了看:“这种力度,连梦域都冲不破的。”
他决定回去以后立刻调整训练方式,给那些日子太过舒服的拓荒者学员们换个氛围:“掌握这些以后,就可以结茧了?”
“我随便问的。”零号笑了笑,“你继续说,我在认真听呢。”
“如果在灵魂深处互相吸引,不论失去过多少次记忆,轨迹也一定会交汇的。”
“差不多了。”小卷毛点了下头,“不过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必须给自己设立一个‘唯一锚点’。”
“我们什么?快说呀!最烦话说到一半的人。”
小卷毛看着他:“我们也叫它‘钥匙’,这把钥匙用来打开回家的门。”
“对,如果本来就是凑合在一起,去找新的轨迹也没有问题。”
“我们什么?”
……
说实话……这种感觉多少会有一点奇特。
现实的时间流动是单向且固定的,现实的一切轨迹在发生后就无法被修改,现实可能会因为任何一点干扰而走向完全不同的未来。
“对。”零号轻点了下头,“它的用处也只是在梦境发生串联的时候,尽快让迷失者回到自己的梦里。”
零号微怔。
他解下了那套早已破烂不堪的盔甲,连同锈迹斑斑的剑一起抛出去。
“那是你们那个年代的说法,科学早就证实了数羊不仅睡不着觉,还会越数越精神。”
他看着一本正经记笔记的小卷毛,用力揉了揉被吵得头昏脑涨的脑袋:“你们——”
所以……要答应吗?
“和你们所说的锚点差不多,不过你们的锚点太普通了……力量不够。”
小卷毛在他的掌心摇了摇头:“对我来说,那只是一瞬间……我不会知道在你身上发生的任何事。”
……
“我们什么?”
卸下那件早已千疮百孔的盔甲后,他的气质也比之前温和了不少,规规矩矩地拿着那个笔记本,抬眼专注地看着面前的卷头发年轻人。
就像是收到了一个从未预料过、也从未期待过的邀请。
他被人用力抱着,有人不断地抚摸他的发顶和额头,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从那个深渊里铆足力气拖出来。
他低声问:“你会难过和痛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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