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曲子是陈词和陈念第一次互换结束, 回到白塔后亲自谱的。
桂芷棋是它的第一位听众。
自那天后,陈词就再也没弹过了,他不是很想在白塔里演奏这首意味着自由的曲子。
他独自一人坐在信息存储区的古旧长椅上, 隔着厚厚的玻璃幕墙, 望向遥远的海洋, 灰尘和脏污模糊了视野, 但所见之处, 仍是一片湛蓝。
身后是熙攘的街道, 陌生的人们步履匆忙或闲散谈笑, 从他的世界路过。
低音的和弦庄严,似唱诗班里神圣的咏叹调,而高音区旋律空灵,螺旋而上地攀升着, 轻盈,却不似无根般浮空。
傅天河听得入迷了。
无论耳边的旋律, 还是眼前的少年, 都诠释着人间至美。
他想起自己从有记忆起就未曾停歇的旅程, 陪伴在他身边的人不辞而别,带走了一些眼泪, 他踽踽独行, 在无边的海上飘荡,远渡重洋, 寻找崭新的世界和生命的可能。
也许人生来就是孤独的。
陈词以最后的和弦结束了演奏。
余音袅袅散去,傅天河过了几秒钟才缓过神来,他拍起手, 由衷叹道:“好棒,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陈词老实回答, 他只谱了曲,还没起名,“这是我自己写的。”
“你自己写的?!”傅天河更惊讶了,到底是什么水平才能谱曲啊?而且还写的那么好听!
“为什么不给它起个名字呢?”
“我不知道该叫什么。”
傅天河想了想,他本身是个取名废,而且觉得这么好听的曲子绝对不能有一个太普通的名字,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什么好的。
傅天河想得眉头都皱起来,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陈词则重新将视线投向前方的黑暗。
这首无名曲是他在第一次互换的短暂五天里的所见所感。
而如今,他又在地下城里自由度过了将近两个星期,从信息处理区到侧室的遗弃郊区,再到生产车间。
他在残破高楼二层见到水母的残骸,坐在矮墙上看海市蜃楼中坍塌的月光,又在摩托车的后座躲进雨披,感受着大雨中的温暖。
因为傅天河的自告奋勇,他身边多了个同伴,于是不再孤身一人,遥望远方。
陈词再度将双手放在琴键上,思量片刻,按下了第一个音。
崭新的旋律流泻而出,是温柔的速率,不同于之前谱曲,总在高潮处断断续续地停下记录谱面,这一次陈词手边没有纸笔,他也不曾打开手环的虚拟屏。
乐声持续着,从轻柔的前奏,到紧张高昂,却又显露出几分克制的中段,让傅天河自然而然地回想起两人在暗夜中同巨型乌贼缠斗,以及袭击拉尔营地时的热血沸腾。
无论做着怎样惊心动魄的事,九月永远冷静而自持,他既能在一片漆黑中准确射中乌贼的眼睛,又能当着所有拾荒者的面,自顾自地煮上一碗热饭。
长达数分钟的曲子,陈词从开头到结尾一气呵成,没有片刻的停顿。
就连让他自己重弹一遍,都没办法原模原样的复现。
因为只是想记录当下的心绪,时间一刻不停地向前走过,心情也在每个不同的瞬间变化着。
好在傅天河听了个开头就反应过来,赶忙打开终端的录音功能,将大部分曲调录了下来。
这可是他第一次听九月弹琴,得好好记录,珍藏起来才行。
旋律最后重回宁静,轻柔地萦绕耳边,如皎洁月光,清冷洒在演奏者身上。
然而陈词作为当事人,根本不可能看到自己此时此刻是何种模样。
能被他记录的,只有身边的其他人。
这场演奏会里,他唯一的听众。
松开踏板,陈词重新抬起头,看向傅天河。
“你还想听什么曲子?”他问。
傅天河能说出的曲目两只手数得过来,都是些非常出名的经典曲目,他想了下,突然道:“对了,你知道这首吗?很早之前我听过几次,但不记得它叫什么名字了。”
傅天河轻轻哼起调子,陈词只是听了两个小节,就将手放在琴键上,弹奏起来。
琴声和傅天河哼的曲调完美贴合。
傅天河兴奋道:“对,就是这个,它叫什么名字?”
陈词:“水边的阿狄丽娜。”
“希腊神话中孤独的塞伯利斯国王,皮格马利翁雕刻了心目中的少女,每天痴痴的望着她,最终无可避免地爱上了雕塑,他的虔诚感动了爱神,阿芙洛狄忒赐予雕塑生命,从此国王和少女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
陈词顿了顿,又道:“故事还有另一种版本,主人公并非国王,而是一位雕塑家,在被母亲抛弃后,他发誓终身不再雕刻女人,然而某一天,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渴望,雕刻了少女。”
这些都是老师上课时讲给他的,了解背景故事有利于感受曲调中的情绪。
傅天河一怔,忍不住问:“他的母亲为什么要抛弃他呢?”
陈词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摇头道:“我不知道,故事里没讲。”
傅天河噢了一声,不再多问,只是忍不住去思考故事背后的含义。
但很快,他就专注了精神,因为陈词再一次按动琴键。
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演奏,也是陈词第一次弹琴给除了老师之外的人听。
陈词从头弹起,前奏的琶音让人想起水面上的粼粼波光,明媚而浪漫,又似乎带着难以言说的忧伤。
这架钢琴的音质实在不算好,就算陈词竭力将所有的走音用其他键代替,也还是存在些微偏差,共鸣仍然很弱。
但对傅天河来说,这就已经够了。
仿佛一下子被拉回了童年的时光,他坐在琴凳上,听身边的母亲演奏,傅天河的双脚悬在空中,还不够踩到地面,坐不住地向四周张望。
对一个天性活泼的小孩来说,把他按在琴凳上教他弹琴,确实是一种折磨。
他只记得母亲纤细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和飘荡在耳边的浪漫曲调。
傅天河很后悔当时为什么没能认真些。
这些年他在心中无数次回想起这段调子,却一直没能再度听到。
而如今他仰慕的少年将他重新带回了那段记忆。
弹完这曲,陈词并没有停下,自从来到地下城,他已经很久没碰过琴了。
往常陈词都把练琴当做消磨时间的方法,毕竟在白塔里的生活实在太无聊,就算他并非真正喜欢音乐,也只能静下心来练习。
如今,他好像找到了除消磨时间之外的其他意义。
一首首曲子自少年指尖流出,有傅天河熟悉的,也有他从未听过的。
他发现九月特别偏爱那种带着点宗教宿命感的乐曲,风格宏大而空灵,让他想起圣子、献祭和牺牲。
陈词一口气弹了将近一个小时。
他有些累了,终于停下,从琴凳上起身。
傅天河回过神来,才发现终端的录音一直都开着,记录下了陈词这场演奏会的全程。
“辛苦了。”傅天河赶忙掏出水杯递给陈词。
陈词喝了一口,在傅天河身边的另一块石头坐下。
傅天河叹道:“真不知道你弹琴这么好,学了很多年吧。”
陈词只是嗯了一声,根据他对地下城居民的了解,学习乐器应该是蛮奢侈的,按照傅天河对自己的现有印象,他不应该会弹琴才更合适。
只是弹都弹完了,再说这些也没用。
傅天河果然试探着问:“你是从哪里学的?”
陈词不吭声,这是他一贯的沉默,用来应对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
傅天河也明白他的意思,不再追问,就当这个问题已经过去了。
只是疑惑再度压在了他心头,萦绕在九月周身的迷雾更深了一些。
一个拥有极强精神力的顶级Omega,还有着超高的演奏水平。
傅天河随口聊起天:“小时候我也学过弹琴,只可惜那时候耐不住性子,觉得特别无聊,现在才意识到会一点乐器挺好的。”
陈词:“你想弹吗?我可以教你。”
“真的吗?”
陈词点了下头,他将水杯放下,咽下嘴里的最后一口温水,坐回琴凳上,他只坐了半边,意思很明显。
傅天河诚惶诚恐地起身,屁股很轻地落在了凳子的另一边。
残破的琴凳就这么大,两个人坐着,不可避免地紧挨在一起。
这是傅天河头一次和九月靠得那么近。
甚至都能感受到少年身上传来的温度和淡淡的香气。
陈词教傅天河弹了那段他心心念念的旋律。
先从右手开始,一个小节一个小节地教,陈词弹上一遍,傅天河再模仿着重复。
学完四个小节,再连起来弹奏一遍。
傅天河记性不错,也有点基础,学得不算费劲。
很快陈词就教完了这一段的右手,然后是左手的和弦。
两只手分开弹完,就需要合起来。
左右手搭配着,看了右手就顾不得左手,傅天河陷入了无可避免的错乱。
陈词很耐心地教他,不厌其烦,耐心到傅天河都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好笨。
他偷偷看向少年,陈词侧脸恬静,眼睫低垂,鼻梁挺直,却又不显得刻薄,这一瞬间,傅天河竟然从中窥见几分……温柔?
冰冷的琴键被九月弹过,似乎还留存着指尖的温度。
他知道,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
半个小时过去,傅天河能磕磕绊绊地双手弹奏下来了。
确实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傅天河兴奋地练习着,突然对陈词道:“我还会吹苏格兰高地风笛呢,虽然也不是很擅长,但有机会吹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