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词同样也完成了穿刺,来自兄弟俩,却完全相同的暗红色血液,顺着两根透明软管无声流淌,进入到正隆隆运行的精密仪器当中。
它将过滤出血液当中特殊的生物因子,直接注入到另一侧病房中,傅天河的体内。
希望能有点用吧。
陈念在病床上躺好,护士来到他另一边,在对侧的相同位置又扎了一针,这一针是要将完成过滤的血液,重新输回他的身体。
腕上的终端这时震动一声。
陈念的两只手完全不敢动,拜托小护士帮自己接通。
沙弗莱的声音急促且疲惫,他驾驶的飞行器回来之后,就立刻接受全身检查,好不容易能休息一会儿,就得知傅天河逃走的噩耗。
他在观察室里追踪傅天河的踪迹,同时又派执行队封锁傅天河途经的所有道路,防止Ashes扩散。
“我和陈词正在滤血。”陈念轻声道,“傅天河在旁边抢救呢,你怎么样?”
沙弗莱:“我没事,就是现在还不能从观察室里出去。”
陈念:“那你好好待着吧,给我们做技术支持就好。现在这种情况,我们得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医生们身上,也真是辛苦他们了。”
沙弗莱嗯了一声,一时间两人谁都没再说话。
陈念不去看正从他身体里流出,还有输回去的两条血线,他注意着陈词,哥哥似乎平静了许多,也许是觉得两只胳膊上都扎着针,不好擦拭眼泪,他已经停止了哭泣。
很难说清这一刻陈念心中是何种感觉。
他非常希望傅天河能够活下来,但Alpha惨状又提醒着他,到底有多难。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呢?陈念忍不住难过,知道哥哥有了能陪伴在身边的Alpha时,他是多么高兴啊。
他欣喜于终于有人能够靠近陈词,陪伴他踏足世界的每一处角落,他甚至还以相当挑剔的眼光,帮着陈词去判断傅天河究竟是不是个好Alpha。
如今他们四个终于相互坦诚,也见了面,彼此相处合拍,应该充满欢乐地玩到一起,又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噗——!”
傅天河感觉自己就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双臂沉重得犹如两块巨石,坠着他的身体向下沉去。
无论再怎么拼命划水,也只能在几秒内获得一次口鼻露在外面的机会,冒着被呛死的风险奋力呼吸。
紫色洪流浑浊,无法像在水中那样睁开眼睛看清前方。
傅天河干脆闭上双眼,全凭一腔本能前行,反正就算把眼睛睁得再大,看到的也只有不断从他面前飘过的人类肢体,只会让他的心愈发冰凉沉重。
不知游了多久,在傅天河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他的脚底踩到了某个坚硬的东西。
他精神猛然一震,双脚在上面重重地一踩,整个人浮起许多,借着这股冲劲,傅天河向前滑了数米,明显从流速的变化中感觉到水变浅了。
傅天河踩着脚底的坚硬,一步步向上,终于看到了凸起的棱刺。
那是一丛无比巨大,足有两层楼高的紫晶,生长在河流边沿,戈壁滩上的红树林般,向着无休止的远方蔓延,成为紫色河流的岸。
这玩意儿傅天河简直再熟悉不过,因为缩小版的就存在于他眼眶里。
他定了定心神,努力攀爬上去,直到双脚离开液面,傅天河回头看了一眼,仍有数不清的人体组织在河流中沉浮,被带向远方。
他小心翼翼地顺着那根晶体向上攀爬,脚底湿滑,掌心也因为湿着很难抓稳,傅天河干脆把衣服脱下来,撕成两半包在手上,增加摩擦。
翻过目前所在的这一丛紫晶,视线变得稍微开阔些,傅天河讶然地发现,所有的空间都被它们挤占,他正身处一片狰狞的紫色森林。
他停在原地,略微歇息,双脚蹬着斜刺出的一根晶体,防止自己身体一软,滑落下去。
与其在这里干等着,不如继续前行,找找出路。
傅天河缓过来一些,便继续在不同的紫晶之间攀爬。
每一步的迈出都相当谨慎,只要稍微失足,他就有可能被锋利的晶体洞穿,如同新鲜出炉的羊肉串,整个人穿在上面,然后在重力的作用下慢慢滑落,眼睁睁看着胸腹处的洞口越撑越大,最后失血过多而亡。
傅天河不知道自己行进了多久。
保持着绝对专注的状态,实际上相当耗费心神,他走走停停,终于在爬过一株五米多高的紫晶花后,看到了开阔地带。
那是一口凹陷在晶体丛林里的湖。
湖水既不是正常情况下的澄澈浅蓝,也不是象征着Ashes的梦幻紫色,而是泛着浅浅的红。
傅天河非常熟悉的浅红。
那是多年来他注射的基因抑制剂的颜色。
先前他并不知道这神秘的违禁药剂究竟由什么做成,但如今傅天河明白了,无论疫苗,还是所谓的基因抑制剂,都是从九月血液里提取的。
傅天河沿着斜长的晶体一路滑下,来到湖边,天空被晶体和湖面映成某种紫红,是让人满心压抑又忍不住恐惧的色调。
他深吸了口气,站到湖的边沿,尽管它像是能够救他命的东西,傅天河仍保持着最基本的警惕,没有欢呼着冲进去。
他蹲下身,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片湖水。
竟然是温热的。
一圈圈涟漪自他指尖扩散,傅天河收回手,他耐心等待了一会儿,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发生。
他这才慢慢地向着湖中行走,让这股温热的浅红色液体,淹没自己的脚踝和双腿。
是温泉般的舒爽,仿佛全身的毛孔都在暖流中舒展开来。
困倦蔓延,让眼皮变得沉重,他右侧的眼皮已经被刺了个稀巴烂,傅天河撩起湖水,轻轻地淋在上面。
有点疼,但和他十几年来忍受着的痛苦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
傅天河观察着四周,发现在湖的中央,隐约有一道身影。
像一根枯木斜插在湖水中,胸口以上的部位露出水面,浅金色的长□□浮,让傅天河第一时间都没能辨认出那是个人。
除了他,还有其他人也在这里?
惊讶的同时,傅天河又不禁欣喜,这是不是预示着除他之外,还有其他感染者从Ashes中活下来?
他深吸口气,按捺住过分激动地心情,踩着湖底的沙石,一步步向湖心的人影挪去。
很快湖水淹没了他的胸口,脚下也不再能踩到底。
这湖水似乎有着治愈身体,恢复体力的功能,傅天河只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又或许是因为湖中央的那个未知存在,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动力。
游得近了,他看清那人应该是个年轻的成年女性,她有着月色般浅色的长发,双眸紧闭,面色惨白,一些纹路顺着她的脖颈,从衣领中伸出来,一直蔓延上脸颊。
不知为何,让傅天河想到了在月光外壁上看到那扇大门,门上也有着相似的雕痕。
那些纹路呈现出近乎凋零的灰色,比起美丽的纹身,更像是曝出的血管,或扭曲的虫尸,毫无美感可言。
饶是如此,那似画笔勾勒出来的安静容颜,仍旧散发着夺人心魄的美丽。
她额头上,有一道细细的竖痕,浅银色。
傅天河拨开水草般湿冷的长发,终于能够近距离观察,她身上看起来没有伤口,也不存在Ashes突破体表的征兆,不像自己,已经是个眼眶开花的怪物。
傅天河伸出手,想要探一下她是否还活着,或者尝试着将她唤醒。
他的手指轻轻触碰到女人面颊,一道裂缝却从他碰到的地方出现。
那细小的裂纹迅速向着四面八方攀去,似巨型蜘蛛密结的网,植物扭曲的根系,转眼就爬满了整个面庞。
傅天河惊得立刻将手收回,只见裂隙的末梢还在不断顺着她脖子向下,同灰色的纹路一起,交织成浓淡两色的花纹。
他听到咔嚓咔嚓的不断声响,仿佛有谁咬碎了一张香脆的薄饼。
那些裂缝迅速蔓延到了衣领之下,傅天河无法看到的地方。
然后它们越扩越大,大到傅天河能够透过缝隙,窥见女人面颊之下,正在流淌的东西——
它碎了,裂了。
整个人如同被摔碎的陶瓷人偶,变成一块又一块的残片,洒落在湖水当中。
浅发彻底失去光泽,成为傅天河先前在紫色河流中看到的,一块块带着发丝的头皮。
金色的物质宛若流沙,流淌出来,曾经的十几年中,傅天河的左眼就是相同的金色。
他想要伸手去捞,却什么都碰不到。
周围突然发生了猛烈的震动,湖水开始颤抖着上下起伏,周围的荆棘丛林剧烈摇晃,有什么东西正不断敲打,让它们断裂破碎。
大块晶体落入湖中,发出扑通扑通的声响,迅速沉入湖底,而粉磨簌簌落下,浮在水面上。
傅天河艰难地保持着身形稳定,他的手指被湿漉漉的长发缠绕,立刻想起了清理下水道入口时,那种恶心粘腻的感觉。
他看到头顶异色的天空破开了一道口子,有锋利的刀竖直切过,然后两侧被撑开,让它呈现出黑洞洞的梭形。
恍然间,他似乎听到了来自天边的声音。
——不行,已经长在一起了,如果强行取出,他会立刻死掉!
一滴滴浅红色的雨,从那道裂隙中落下,哗啦啦地打在湖面,无数涟漪似从千万道声波爆发,相互干扰着,抵消着。
而处在湖中央的傅天河,就要承受那无数波纹的冲刷。
先前还在他身边的人影已然消失不见,碎块沉入湖底,只有缠在傅天河手指上的一小从发丝,和一只水波中上下起伏的眼球,处在傅天河的视线当中。
那是一只浅金色的眼睛。
傅天河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他不能靠近岸边,因为正不断掉落下来的晶体,很有可能把他砸中,湖中央又会受到太多波及。
他伸出手,抓住浮到他面前的眼球。
无神的金色眼睛就这样躺在掌心,沉默地注视着他。
傅天河抬起头,再度看向天空出现的裂口,几滴粉红色的雨落进他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