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 新镇的街道上,一名满头白发的老头正走在街上,用鹰隼一样的眼眸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这其实并不能算街道, 因为两边的房屋还只是地基,五六精壮的汉子们合作着,喊着号子用木桩将土地夯平,预留出的街道很宽敞,能让三辆马车并排通过, 一妇人正卷着袖子, 在角落里烧水,还在细心地在水里放上少许盐——流汗之后,吃了这些盐水, 才有力气干活。
一切都那么平和,充满着希望……
突然间,老人一声咆哮:“周二狗!你干什么?”
正蹲在地上的年轻人猛然一震,差点跪下来,哆嗦着提起裤子,颤抖道:“六叔公, 我我就是内急, 来不及去茅房,你饶过我这一次吧……”
“你这废物!”老人大怒道, “知道王里正会平时会来抽查么,人家说了,你这样会传染瘟疫, 你知道咱们街要是上了黑榜, 会被多少乡亲耻笑吗?”
年轻人萎靡地被训, 小声道:“叔公, 这事是我错了,可,可我都没有拉出来啊……你就当没看到行不?”
“行你个鬼!”老人狠狠道,“要是上黑榜,这月咱们街坊就要少半扇猪肉,街坊的孩子多久没吃到肉味?我告诉你,就算拉裤子里,也不能拉街上,你今天也别上工了,反正你平时干的活也不多,去镇里看孩子去!”
年轻人哭丧着脸,哀求道:“叔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这一天工抵一百文屋舍钱啊,家里爹娘会骂死我的……”
“该骂,就该让你长长记心,”老人丝毫不让,“老头我被街坊乡亲看中,领了这个街头的职位,那就要对得起乡亲们的信任,对得起王里正的期望,你再不滚,明天就别想上工了。”
年轻人垂头丧气地走了,嘴里嘟囔着什么狐假虎威、一个临时小吏之类的话,却不敢多说,六叔公在街坊里很有威望,他若是敢不从,街上夯土的汉子能立刻冲上来,把他埋土里去。
老人继续巡视,又遇到一个妇人上前来,说孩子发烧,想去医馆看看,老人立刻给他准了假,让人替代她去踩泥塑泥,还从衣袖里掏出一把铜钱,让她带着。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辆马车顺着正修筑的道路缓缓前来,便上前阻拦。
“这位贵人,前边正修路呢,马车得绕道……”老人对车夫道。
对面的车厢里传来清脆的童音:“爹爹,咱们下车走走吧,坐了两天的车了,好累啊。”
车厢里随即传来一声轻笑,一个儒雅的声音道:“依你。”
于是老人便看到车厢中缓缓走出一名儒雅清贵,气质极不凡的紫袍中年文士,然后又钻出一个伶俐可爱、比观音菩萨身后的金童还俊俏的孩儿。
后边跟来一名侍女,几名随从。
赵仲湜抬头一看,有些惊讶:“这新镇不过一年未至,竟然就已经这般大了么?”
老人恭敬地躲在一边,不敢回答,这种大官,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可不敢沾上。
赵仲湜倒也没有指望谁回答,只是悠闲地观察着这片大工地,露出颇有兴趣的模样,他本来是要直接去市舶司,但听说这海边的新镇好像又有人捡到了极品的珊瑚珠,于是便先来这看看,反正这里离市舶司也不远,只是多走几十里路罢了。
这点路和珊瑚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还可以带着儿子出来游玩一番,听着他童言童语,体会下天伦之乐,要知道这小子平时在密州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想玩都玩不到。
一行人走过这条街道,便看到一排排新建的房屋,外墙刷着灰色的泥灰,顶上盖着青色瓦片,整齐又干净,一时有些惊讶,要知道,维持整洁也是要人力物力的,一般州郡首府不会太重视这些,偶尔清扫便是了,只有汴京城的街道,才能勉强达到这种程度。
而这些房屋所在的路口,还有一个一人高大水缸,不时有人踩着石梯,提着桶打水。
“这倒是妙方,”赵仲湜见了,赞道,“这水缸既可用水,也可用来灭火,善法也,只是这么大的水缸,要盛满水,怕是需得好些辛苦。”
就在这时,旁边过来一辆大车,由两头健牛拉着,其上放着数个大缸,停在那水缸边,用着一根烤制弯曲的大竹管,将水车上的水,汲到地面的水缸中。
街坊里谢着那送水的水倌,面上都带着笑意。
赵仲湜一时怔然,感慨道:“此地颇有桃源之意啊。”
赵士程也有些的佩服,他走之前,是和王洋提过扩大的城镇,如何规划管理的办法,比如后世见多的落实责任,关心属下,教导思想之类的大话,很多都是他当年在煤炭研究院开会时听过的套话,那些东西在他辞职下海后,能记得的可真不多了。
最多告诉他如何用利益去捆绑治理,但真没想到王洋居然身体力行的如此认真,把基层管理实实在在地给落实下去——上次能管理细致到这个程度的,那还是秦朝去了。
他以前对这个便宜学生抱的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想法,如今看来,这样的行为是不对的,王洋同学,值得他更大的压榨、咳,值得更大的投入,这个笔友接下来得多来些信才行——这么好学生怎么能单打独斗呢,必然得让他收些学生或者同道才行。
想到这,赵士程不由得精神振奋起来,观察着这里有哪些不足,到时好给便宜徒弟补补功课。
嗯,这里的建设基本是照抄的七里坡,只是没有沼气池,山水说沼气池修在城外,多余的火力用来供廉价澡堂和煮羊毛。
这里暂时还没有新的产业来安置这些的工人,到时等房子修完,就应该扩大一番产业,比如木材的来料加工,给船坞提供合格的木料,也可以发展纺织业,找人研究出能织出大幅面的厚帆布,用来供应航海业。
更可以做为工业基地,扩大产业规模,比如制碱的配套产业,都已经有碱了,三酸两碱的其它家族应该也有出场的机会,他的要求其实也不高,如果可以爬硝酸那边的科技树,那就能把成本低高威力的火/药点出来,而且化肥的科技树也能点出来。
不过,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事。
新镇得在海边修一个城墙,这也是大工程,他这次把老爹也忽悠过来,就是找机会来考察的,回头还得想办法弄几个大炮,这样看来,这人力或许还不够呢。
他悠哉悠哉地跟在老爹身边,看着一路打扫房屋,洗衣缝布的妇人们,听到老爹疑惑地问:“咦,为何这一路上都不见小儿?”
说完,便让人去询问。
仆从很快回来,说是城中有大院,白日收纳小儿玩闹,晚间让诸父母接回家去,说是免得打扰父母上工。
赵仲湜微微皱眉,有些嫌弃地道:“使父母不教子女,岂非坏了人伦。”
山水在身后微微勾起唇角,若是以前,她必是会悄悄翻个白眼,但如今的她,已经有足够的心胸,再回头看老爷,好像也不是那么威仪无比且高高在上,而是一位有些偏见、瞧不起穷苦人的普通官吏了。
再看看完全当没听见的虎头公子,她作为一个婢女,心中却是油然而生了一股睥睨王侯的优越感。
这人世变化,可真是无常啊。
更钦佩小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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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到了镇上,这里的街道已经非常繁华了,衣食住行,各行皆在,一个个铺面也是顶顶的热闹,街道整洁又干净,到处都是叫卖之声,一点不输给密州州城。
来来往往都是客商,甚至很多异国商人,赵仲湜就遇到一个熟人,那一名倭人海商,对方主动上前问候,两人寒暄了几句,赵仲湜才知道如今市舶司到这里有非常快的海船,一天就能到,因为新镇要运货去市舶司交易,他们来这是为了盯着货源,本家的船还在市舶司那里呢。
赵仲湜问他们有没有挖到好的珊瑚。
对方苦笑着说今年没有什么好珊瑚,这种东西,要碰运气,尤其是红珊瑚,产于百丈深海,便是最通水性的水手,也难以下去采集,只能以网去捞,至于网里会不会有珊瑚,那可真要看命了。
赵仲湜点头,这他是清楚的,所以并没有失望,反而有些小愉悦,这玩宝贝,玩的就是一个人无我有,他如今又收藏又有添加,怎能不高兴?
一行人奔波了两天,便找了客栈歇息——本来应该是去官驿的,但赵仲湜看了看那正常规格的驿站,再看看旁边的豪华客栈,脚底很自然地转了向。
因为越来越多送货的海商,新镇早早地建上了客栈,赵仲湜住的这家便是最好的一家,居高临下,处在一处海涯之上,高有两层,面积颇大,二楼的房间还带着一个小露台,在其上观景品茗,能远观天海一线,看日出东方,海升明月,属于后世能卖出高价的酒店海景房,房中有大床和装满了谷壳的羊毛沙发,其中还带了洗手间,用陶瓷烧出了蹲坑和排水管道。
赵仲湜一住就喜欢上了,寻思着要不要在这置个宅子,每年来这玩个十天半月,还能方便去市舶司买珊瑚,于是梳洗沐浴,准备收拾一番,明天去迎接自己的好珊瑚。
赵士程当然就趁这个机会带着山水溜出去玩,不,应该是带着山水去找王洋。
王洋并不需要找,他就在客栈的楼下,属于是已经等候多时了。
这位面带欣喜的俊美青年身边跟着一位高大的军士,看到山水的第一句话就是:“山水姑娘,可有家师的书信?”
“有,待会给你,先说正事。”山水挥挥手,“过来。”
那位军士很有眼色,笑道:“王里正,我先去巡逻,就不耽误你那正事了。”
王洋谢过韩队长,与他拜别,接着和山水找了个靠窗的雅间坐下。
赵士程多看了一眼那高大的军士,这人一看就很不凡,阳刚威武,眉如剑目如电,一把浓密的大胡子看不清长相,但三十多岁还只是个小队长的话,肯定是怀才不遇吧,回头让韩七拉拢一下。
放了点心思,他跟着山水一起坐在王洋对面。
“这个你拿着。”山水拿出一枚指头大小的剔透红珠,放在桌上。
王洋疑惑道:“这是?”
“我放出消息,你这里有极品红珊瑚,回头赵观察使找你,你卖给他便是。”山水温和道。
“这……是何意?”王洋一时不理解,山水不就是赵观察使家的人么,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这是你老师给你的礼物。”山水随便扯了个理由。
“这万万不可!”王洋大惊失色,“为人徒者,未能献束脩于师长,已是百般愧疚,岂能再收师长之物!”
山水淡定道:“你听我说完,这珊瑚本是你老师想送给赵观察使的,但他觉得赵家之财用来利民,岂非比换成珊瑚更有用处,你将它卖掉也可,送掉也行,价格自己看着办,收入多少都是算是你老师让你在新镇练手的经略钱财。”
王洋还想再推拒,便见旁边的小孩突然道:“你老师说基础建设需要投入,若你连钱都不敢花,就别说是他学生。”
这语气,是老师说的原话没错了,王洋神情瞬间虔诚:“恩师说得对,大丈夫当断则断,我王洋必不会辜负他老人家的一番苦心。”
山水笑了笑,摸了摸一边“老人家”的头,被后者不悦地拍开,这才调侃道:“符渤你不必这么心急,这只是顺带,对了,你这些天工作得如何,遇到了什么问题,给我细细讲讲,好让你师长听听。”
王洋感激地点头,认真道:“这些日子除了忙碌些,其它事务倒还简单,老师当时给我计划,一开始,西北流民们还有些的不服管教,我先让镇上收留妇孺居家后,又让将他们按人头分成八组,与每组都先谈了一个时辰,问清他们的需求后,看着他们自己推举出一个有威望的主领,让他们相互监督,相互克制,后来,每隔几日,都一一与他们的头领交谈。”
“主要麻烦是他们都没有土地,不能落籍成‘主户’,但落成‘客户’他们又不愿意,还是想要自己开垦土地,落成‘主户’,只能等新镇升成县后城后,看能不能落成‘城廓户’,这样的才能摆脱流民身份。”王洋说到这,微微叹息,“不过他们,一时半会,或许并不想落户。”
“这是为何?”赵士程奇怪地问,都这么好的待遇了啊。
虽然是小孩问的,王洋还是耐心道:“因为一但落户,便要服徭役,缴纳税赋,后者还好说,但徭役素来是能逃便逃的。”
赵士程理解地点头,这倒是,有宋一朝,徭役远比税重。
王洋又道:“如今,我每隔十日,便会去巡视这八个街区,老师在信里说得很对,收服人心,主要的是要为他们解决实际问题,但又不可无原则的退让,我给他们定下的原则,便是的不损害他的人前提下,尽量把自家街区的日子过得好起来。”
他细细讲了这些日子遇到的麻烦,要让流民们听话,无非是要做两件事,一种是在分配材料物资时尽量做到公平,一种当然是就是物资不足时让他们理解一下,两者都要和他们讲道理,而和这些人讲道理,开始时需要带着韩队长才能心平气和地讨论分配东西的权利,后来,他们习惯了新镇的规则,便可以不再需要韩队长跟着,一样能讲通道理了。
尤其是在引入竞争机制后,八个街区的工作都非常积极,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偷懒的人,都能被其它人教育得更积极。
“现在我遇到的问题的,嗯……”王洋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缓缓道,“老师说过,只有人们的财富有看得见的增长,才能维持那么高的积极性,如今还有十来栋的宅子,便能建好,能在入冬前让他们过个好年,可是之后,新镇该怎么让他们有看得见的增长呢,我担心,没有增长的情况下,他们又会变成一个个小家族,争得死去活来。”
赵士程道:“如果暂时没有建好大的工坊,你可以先搞一下基建啊,比如城墙什么的,你手上的珊瑚珠,就是你老师给我修城墙的。”
王洋心中一喜:“原来如此么,还请小公子帮我转达,多谢师尊。”
“嗯,他一定收到。”赵士程抓了抓脑袋,还是决定先不揭穿身份,给徒弟一点自由发挥的空间。
“还有就是,”王洋把心中的疑问问出来,“先前我看二程与王荆公的书籍,书中大多谈及‘道’‘气’,都是讨论个人修养,以天心为己心,崇尚气节,如今老师的道却不但清晰,教给我的更多是如何去做的‘术’,我想知道更多老师关于他的一派思想,不知可否?”
当然是否,我当年在学校里马列都是开卷过的,化学式矿物质我随便可以背,靖康隋唐三国的战争历史我如数家珍,但你让我背这些没关注过的,那就是纯粹的为难我虎头了。
赵士程于是歪了歪头:“不行,他说过,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如果你知道太多,就会强行使用,反而伤人,就不是你自己的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