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政和七年的九月, 是一个很糟糕的月份。
从九月初起,大宋的皇帝、宰相、十二位皇子、数万禁军,还有上百名中枢朝臣, 都被困在大名府这座已有百年未修缮的城池中。
而各地才刚刚收到消息,正在招募乡勇勤王,西军也竭尽全力,河北路的各地知州更是在收拢溃兵,准备救驾。
但是, 效果不佳, 种师道的种家军被耶律大石在路上逮到了,这位年轻的辽国将领在被金军摩擦了两年后,最近终于在宋军身上找到了自信, 大辽在金军手下里混出来的骑兵战斗力相对宋军那真的是两个维度, 简单地说,就是打不过, 真的打不过。
这不是人数多少的问题, 而是西军训练、装备都只适合打守城战, 一到大平原上,面对辽国精锐铁骑, 几个冲锋下去, 便坚持不住了。
好在种师道也算是老将, 就算打败了, 也能及时收拢溃军,败而不溃, 总能找机会卷土重来, 若是能来回几次, 也不是没可能磨炼出一只能正面对抗骑兵的重铠步卒。
至于其它的来勤王的义军, 还正在向开封会聚呢——他们得在那里领粮草、军械、还有分出归属管理,才能开拔去大名府,否则,那就是妥妥地送,能添乱不能救人。
就这样,郭药师的部队围城了近一个月,闲得都快发霉,还每天收到大名府过来的使者。
到月底时,城中禁军又组织了一次突围,他们夜里出击,想要袭击军营,但动静有些过于大了,郭药师等人以逸待劳,挫败了宋军这次突围。
而同时,城中的情况,却越发难以为继。
饥饿和恐惧是最能折磨人的,城中无论是皇帝还是百官,这一个月来,都度日如年。
到九月底时,城中已经完全断粮了。
……
“废物!一群废物!”皇帝原本圆润的脸盘如今已经瘦了一大圈,他声音带着沙哑,眼中盈着血丝,眼下带着青黑,斥责的话变得有气无力,“朝廷那边,还没有消息么?”
梁师成立在他旁边,眼中全是忧虑:“官家息怒,朝廷那边传来消息,东京那边正在整军,过些时日,便能前来救驾。”
画宗颓然挥手,看着远方城廓,眸中缓缓带上了一丝泪光。
一失足成千古恨!
明明大宋在手中已经中兴,明明他快要征服西夏,明明大辽江河日下,就要被他夺回幽云十六州,但这一派大好光景,怎么会,怎么会突然落到如今这地步?
“官家,童太尉求见。”梁师成悄声道。
画宗知道,童贯是来问他,考虑得如何了。
先前众臣商议,如今坐困愁城,不是办法,需要尽早突围,便想让他穿着普通士卒的衣服,趁夜突围,到时四下散去,寻隐蔽之地,乔装成普通庶民,只要逃回东京,便算成功。
如若不行此计,便只能忍一时之辱,暂且蛰伏于辽,以图后事。
理智上,他知道,第一条,才能保住帝王尊严,可是,他贵为天子之尊,岂能白龙鱼服?
要知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被、被辽军俘虏,辽军必不敢动他,可若上了战场,万一被冷箭伤了,怕是立刻便要交代在此。
可是,真要做这大宋开国至今,第一位被俘之君么?
那,百年之后,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画宗心如刀绞,深吸一口气,伸手擦去眼角的泪珠,拿起重若千钧的竹笔,停顿许久后,泼墨挥毫,写下一封书信。
……
郭药师收到那降书时,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把林灵素找过来,将信交给他看。
信的内容很简短,大意是我们宋辽是兄弟之国,先前之事,是弟佶一时糊涂,如今已经悔悟自己的不对,我愿意在明日出城,向将军解释前因后果,请给个机会。
虽然没直接说要投降,但意思很明显了。
林灵素看着那漂亮的瘦金体,啧啧了两声:“情理之中,我朝这位官家啊,虽然未来受什么挫折,但在我看来,他有金刚不坏之心,全然不为外物所动。道德、家国、天下,都没他自个儿重要,让他突围,怎么可能,他连马都不怎么骑呢。”
那心理承受力,一点都不像一位君王啊。
郭药师又看了几眼:“这字写得不错,比那位好得多。”
林灵素一下就不高兴了:“字写得再好有什么用,能当皇帝么,得了,把这信好好收着,回头没准还能买不少钱呢。”
“怎么可能卖,”郭药师哈哈一笑,“这可是我将来邀功的铁证,谁都别想抢走。你说,我要让他牵羊抬棺来降么?”
牵羊,就是表示自己任人宰割,抬棺,就代表自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是投降方最大的诚意,郭药师听说当年南唐李后主就是这样投降大宋的。
林灵素摇头道:“你这便是为难那官家了,如今城里,怕是羊骨头都被啃光了,哪里找羊来牵,至于棺材,倒是多得紧,你看着办吧。”
要是那官家不吃他爱鹤,他倒能多说几句好话,那可是他养了十多年,比徒弟还亲的老鹤啊!
郭药师露齿一笑:“算了,便让他肉袒牵羊来降就好,咱也不为难他。”
说着,他写了一封信,安排神射手,将这一个多月来的第一封回信,射到了大名府城中。
次日,按信里约定,九月初一正午,大名府南城门洞开。
又过了许久,一名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三十许人的中年人袒着胳膊,带着忐忑的神情,随着百官,走出城门。
周围的辽军立刻迎上去,将这些人控制在森寒的兵刃之间。
郭药师见局面在掌握之中,忍不住露出微笑,策马上前:“你便是大宋皇帝?”
对面的皇帝恭敬地低头:“正是赵佶。”
这一个月来,失败、饥饿、痛苦,已经让他调整了心态,不再有那睥睨天下的高高在上。
“那,随我来吧。”
……
大宋皇帝被抓了,周围的辽军纷纷来看热闹,萧干和耶律大石都有点晕,他们真的没想到,居然能这么容易,这么简单。
郭药师专门摆出了庆功宴,把蔡京童贯等人邀请到宴席上,上了军中吃食,让诸将看个够。
耶律大石是进士,汉文极好,骤然从文化荒漠一样的大辽来到了大宋文化圈,没有一会就让蔡京等使出浑身解数,把他的话题谈到了诗词之中,让这个宴席里的宋人们,显得不是那么尴尬,有几分宾主尽欢的意思。
郭药师在一边看得稀奇,忍不住调侃道:“听说咱们陛下与大宋皇帝一时瑜亮,一个爱书画,一个爱打猎,但要我说,会打猎吧,至少在逃跑时用得上,没那么容易被抓住啊。”
一时间,耶律大石也好,宋朝君臣也罢,都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之中。
尤其是画宗,整个脸涨得通红,只觉得脑子嗡嗡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萧干喝了一杯酒,叹息道:“郭兄,你到底还是在梁王手下效力,且尊重陛下不成么?”
郭药师笑道:“这不是私下闲谈么,再说了,如今陛下行踪飘忽不定,说不定哪天,便寻他不着了,都元帅素来脾气温和,不会介意的。”
耶律大石无奈道:“郭兄你是不用回去,可我等还要回南京听用呢,再者,诗文无罪,有罪的是这些为了诗文,视家国为无物的庸君佞臣。”
童贯多年从军,到底有些脾气,忍不住道:“诸位已经是胜者,又何必羞辱我等败军之将,若我等也能征善战,又哪轮到你们嚣张狂妄!”
耶律大石将杯盏放下,感慨道:“阁下倒甚有自知之明,我听说你们都是能臣,落到如此地步,可有一分羞愧之心?”
画宗终于开口道:“此次事败,朕之过,但也只是为了幽云祖训,朕愿以百万金,百万粮,赎此次过错,还请辽主与诸君,原谅则个。”
郭药师看了看左右,萧干望着天,耶律大石看着杯,都没说话。
老实说,他们三个其实都在和谈这事上做不了主,反正消息已经送回去了,都元师和陈留守应该能谈出个所以然。
不过,还是要敷衍一下的,郭药师微笑道:“这钱自然要,但如今,你们城中所存,都是我等军需,钱粮又从何来,若能满足我朝所需,也不是不能放还你等。”
画宗见有门,顿时兴奋起来:“我大宋东京,有钱粮无数,必能满足贵国所需,只要将吾送回东京,必能开启国库,任诸君予取予求。”
嗯,郭药师微笑道:“此语当真?”
画宗刚要答应,蔡京在旁边重重咳嗽了几声,打断了画宗,才缓缓道:“将军容禀,如今东京城中,太子监国,又有大军护城。你领重兵,怕是难以入城,不如派人护送我等回京,将太子换成官家,有太子在手,官家也可全心全力,为您筹集资粮。”
郭药师轻笑了一声,与耶律大石等人对视一眼,结束了这场宴席。
画宗等人根本还没吃饱,不得不飞快将桌上的麦饼塞进袖中,在士卒的驱赶下,回到他的营帐中。
梁师成依然忠心,给画宗选了个干净的角落,还偷拿了一壶酒水。
画宗努力吞咽着带着麦饼,一边吃,一边看着远方,泪流满面。
……
另外一边,萧干等人还要讨论要不要去围困东京城。
虽然有天子在手,但这事还是很危险,一旦周围的勤王军汇聚,加上西军调集,到时他们孤军深入,怕是会输光所有。
如今他们手中的筹码,已经是大胜特胜了。
最后,郭药师提议,要不要去试试,若是十天之内,无法开城,那就打道回府。我等败军之将,若我等也能征善战,又哪轮到你们嚣张狂妄!”
耶律大石将杯盏放下,感慨道:“阁下倒甚有自知之明,我听说你们都是能臣,落到如此地步,可有一分羞愧之心?”
画宗终于开口道:“此次事败,朕之过,但也只是为了幽云祖训,朕愿以百万金,百万粮,赎此次过错,还请辽主与诸君,原谅则个。”
郭药师看了看左右,萧干望着天,耶律大石看着杯,都没说话。
老实说,他们三个其实都在和谈这事上做不了主,反正消息已经送回去了,都元师和陈留守应该能谈出个所以然。
不过,还是要敷衍一下的,郭药师微笑道:“这钱自然要,但如今,你们城中所存,都是我等军需,钱粮又从何来,若能满足我朝所需,也不是不能放还你等。”
画宗见有门,顿时兴奋起来:“我大宋东京,有钱粮无数,必能满足贵国所需,只要将吾送回东京,必能开启国库,任诸君予取予求。”
嗯,郭药师微笑道:“此语当真?”
画宗刚要答应,蔡京在旁边重重咳嗽了几声,打断了画宗,才缓缓道:“将军容禀,如今东京城中,太子监国,又有大军护城。你领重兵,怕是难以入城,不如派人护送我等回京,将太子换成官家,有太子在手,官家也可全心全力,为您筹集资粮。”
郭药师轻笑了一声,与耶律大石等人对视一眼,结束了这场宴席。
画宗等人根本还没吃饱,不得不飞快将桌上的麦饼塞进袖中,在士卒的驱赶下,回到他的营帐中。
梁师成依然忠心,给画宗选了个干净的角落,还偷拿了一壶酒水。
画宗努力吞咽着带着麦饼,一边吃,一边看着远方,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