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 辽泽城。
赵家五哥提着篓子,正带着几个侄儿在海边赶海。
他曾经白皙的皮肤已被晒成小麦色,纤瘦文雅的身形变得精瘦, 卷起来的袖子下露出了强健的胳膊, 估计就是他的妻子来了, 也认不出这曾经的夫君。
海潮退去后,海边岩石的缝隙里会有不少的藤壶,滩涂里能挖到螃蟹, 偶尔还会有搁浅的海鱼,可以拿回家去加餐。
说来惭愧,赵士街和他的侄儿们从来没想到过,普通农户吃一次肉会是那么难的事情。
耕牛很重要,是不能吃的,羊肉价高,至于猪肉,虽然便宜, 也绝对达不到可以三五天吃一次的地步,一个月买上二两,就已经是很肉疼的事情了。
辽人虽将他们掳来此地,却也没有虐待, 只是将他们当做普通农人, 要求交税,便没有其它要求了。
但饶是如此,五谷不分的赵家人还是吃足了苦头,知道什么锄禾日当午, 什么是粒粒皆辛苦。
最让他心思复杂的, 便是有许多河北宋民, 听说辽东垦荒送地后,甘愿冒着兵灾的风险,渡海而来,加入了这垦荒队伍。
按他们的说法,辽东虽然有兵灾之危,但却没有那么多的苛捐杂税,也没有河水泛滥,每年交足了粮食,便能安稳生活,光是这一点,便是河北路求也求不来的事情。
更让赵士街心塞的是,这些移民们自从分到土地后,便让自家孩儿参军,这两年来,辽东与金国几番相争,辽东军的战力极为强悍,从头到尾,就没让金军讨得几分便宜。
反倒是辽东几家大族,想要趁着灾民涌入时想要抢夺兼并土地,被那位陈先生治了重罪,其中有一个大族杨家连夜投奔了金国,被金国皇帝重用,金朝建立国号、建立制度还有最近的民生政策,都是这个杨朴提出的建议。
不只如此,那杨朴还把辽国皇帝玩弄于鼓掌之间。远的不说,那辽使耶律奴哥在这两年来,往返和议不下十次,永远奔波在上京与东京道之间的路上,杨朴总能从各种协议里挑出不是来,政事上拖延,军队蚕食,让大辽上下的权贵对辽国越发没有信心。
若不是辽东卡在入关的咽喉之处,辽国的内乱怕是更难收拾。
“五叔,您说,咱们还有回家的那天么?”正在掏沙坑的十来岁少年抬头问他,他皮肤黝黑,眼眸里带着期盼。
赵士街怅然地看着远方大海,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道:“应是,会的吧。”
“那等回去,我要三天吃一次肉!”那少年眉飞色舞地道,“要是大军能过来把那个陈行舟也抓回去就好了。”
“你还要杀他啊?”赵士街忍不住笑了起来。
“哪能啊,”那少年立刻摇头,“应该让他去当皇爷爷的宰相。你不知道,前些天大庙会,有好几只牧民来投奔咱们,他给人家的钱,还有分给咱们的牛,那叫一个公平,以前父亲给我讲过陈平分肉的故事,我觉得他那本事,肯定不比陈平差。”
赵士街忍不住皱眉道:“咱们??”
这里可是辽国之地,哪来的咱们???
那少年尴尬地笑了笑:“这不是说顺口了么。我就觉得啊,咱们虽被抓过来,但成王败寇,不是什么输不起的事。五叔,你发现没有,咱们刚刚来是什么日子,这两年,辽东遇到那么多的麻烦,但是日子不但没过得差,反而越来越好了啊。”
种地是很累,但最近大米价格又涨了,收入的增加,让他感觉到了快乐。
赵士街正色道:“你是大宋王室,如今更是嫡系子孙,怎能和辽人自称一家,下次莫要如此,听得了么?”
那少年撇撇嘴:“我这不是想多学学么,再说了,质子哪个不当个十年八年,要我说啊,学那些腐儒有什
么用,跟着陈先生学才是好事,过两天又要招吏员了,我满十四岁,准备去试试。”
赵士街听着头上青筋直冒:“一派胡言,你父亲是官家嫡长子,你若回京,怎么也能封个一字王,若是在辽国当一小吏,你让你父亲如何抬得起头……”
“五叔,你说什么呢?他在大宋一天吃三顿,我还要顾及他是不是抬得起头?”那少年嗤之以鼻,“咱们过自己的日子,过好一点是咱们自己的事,他要抬不起头,大可以来辽东与你有难同当啊,只要他来,我就不提去当小吏这事。”
赵士街哑口无言。
少年又欺负到了五叔,心情愉悦,提着筐哼着歌就走了。
路上,他还看到一支归来的船队,不由摸起了下巴。这些日子,他已经看出不对来,那陈行舟和密州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辽东未必不是一处福地,五叔什么都好,就是笨了些,居然指望七叔来救他们?
他们来辽东这事上,七叔不知道出了多少力呢!
可怜的五叔,什么都不懂,可得再多闹闹他,免得他抑郁。
不过……
少年有些忧虑地看向远方那一望无际的碧绿稻田,长长地叹了一声。
那位陈先生,为何要去处置那些大族兼并土地呢?
他这般做为,在辽东如此行事,惹得辽东大族都不敢投奔于他,大多去了金国。
还有一些大族,没能在他那讨到好,便全去了那位梁王耶律雅里处,陪着梁王打猎,又若有若无地给梁王说些风言风语。
梁王并不是个心志坚定的人物,他能撑多久呢?
一旦他们反目,辽东的局面,怕是有危险啊。
辽东的局面,赵士程还不太清楚,不过他一贯相信徒弟的能力。
他现在的事情非常多,除了要调动大量人力物力去蜀地展开建设外,还要处理河北的问题。
河北的问题可是整个大宋的死穴之一,那就是黄河一决堤,盗匪就四起。
因为黄河频繁的决堤改道,河北诸路每年要在修河上花费无数劳力,河工又从来都是贪污的重灾区,加上河北诸路的军备废弛,大量的钱财都被各地主官拿去吃空饷,前两年辽军南下,许多乡军看到兵峰就直接逃散,做为逃兵,他们惧怕问罪,许多便就地为匪,占山为王。
赵士程先前派遣韩世忠等人去河北地剿匪,这几个月下来,成绩斐然。张俊等后世名将也在其中崭露头角,但现在问题是,距离黄河汛期已经快了,又该拨款让人去修河堤了。
但是吧,因为两年都没怎么修缮,所以,效果不会太好。
赵士程看了河堤情况,那是黄河下游各州知府发来的文书,都在疯狂暗示需要钱修河,如果不给,那决堤就不是我的问题了。
他又看了看地图,突然问张叔夜道:“老张,有句话,是不是堵不如疏?”
张叔夜小心地抬起头:“这,是有此话。”
太子殿下这是又要搞什么事情了?
“提前做准备吧,把可能决堤之地的百姓,提前迁徙,留出一片泄洪区。”太子殿下轻声道,“我会拨出一笔钱粮,给他们做为补偿。”
赵士程心里有数,他目前国力,不可能修出什么小浪底工程,连三门峡都不可能,黄河肯定还会继续翻滚,只能给这条母亲河留出一点空间了。
“另外,从今,不能再于黄河淤田。”赵士程果断道。
“啊,这是为何,明明是德政啊!”张叔夜无法理解。
淤田是王安石执政时创出的办法,将黄河引流出一条小河道,淤积出的泥沙开垦出田地,这样,既让河水平缓,防止了河水泛滥,又清除泥沙,得到田地,早就在河北诸地推广开来。
“老张啊,河水越急,带走的泥沙越多,河水越缓,淤积的泥沙越多。黄河必须有足够的水才可以冲走泥沙,”赵士程叹息道,“否则,无论是什么河道,都会被黄河淤平,再者,黄河本就泛滥,还占据滩涂取田,太过危险。”
张叔夜摇头:“万事莫大于田土,大宋这些年人口越多而土地越少,强求百姓不开土地,怕是难啊……”
“难也要做,”赵士程可是知道黄河威力的,金元两国可都是被黄河给搞垮的,而他若是要改变历史,这口大锅可就落在他头上了,“趁着黄河如今还未发力,得早做准备,至于开垦田地,不如去开发两湖,等过些日子,我便会给一些的费用,来处理这事。”
要开发土地,两湖和东北才是宝地,河北这地方已经没有什么土地可以开发了,和黄河抢地那简直是活腻了,他不但不能继续让河北路围河造田,还得早点让他们把一些土地吐出来。
趁着黄河还有救,及时上游补林,下游还河,这会是以后的一项国策。不过要完全执行,还得早日把西夏拿下来,目前的黄河中上游,包括沙子的最大来源毛乌素沙地,都在西夏手里,不处理掉,根本治不了黄河。
到时,搞不好就又要给黄河终结的朝代加上一个名单了。
但说到底,还是要工业化。只有工业化成功了,才能让有限的土地养活更多的人,否则,哪怕找来玉米土豆,把人口堆到四亿,也不过是让人民更加内卷,在将土地亩产堆到上限后,再去山林里把梯田也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