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父为人虽然有些木讷, 却绝不是没头脑的人。
若裴野先前不朝他说那些“没有子嗣”“救了他性命”之类的话,他或许还不会多想,可以将方才这一幕当成是裴野对池敬遥兄弟情深, 并没有别的意思。
可有了前头那一番话, 他却没法不多想。
兄弟之间关系再好, 却也是有界限的。
裴野对池敬遥的亲近,属实有些过头了,这让他没法平常心看待。
再回想过去的种种迹象,池敬遥突然招呼都不打就成婚,回家后却对新婚的妻子绝口不提。两人去了趟京城, 裴野被封了侯爷,赏了那么多东西,还赏了宅子,可唯独没有赐婚。
这些裴原曾经就觉察到的异样, 裴父其实也隐约觉察到了。
只是他并不像裴原那般心思细腻,偶尔念及这些异样, 也只当是自己想多了。
直到今日,所有的事情串在一起,他才恍然大悟。
裴父尚未走到后院门口,便见裴母正从东院出来, 应该是刚去看过裴宁。
“睡着呢?”裴父问道。
“睡得安稳着呢。”容娘道:“这孩子打小就省心, 睡觉安安稳稳从来不闹人,跟他爹小时候一样。”
裴父闻言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容娘并未觉察到他的异样, 而是问道:“阿遥怎么样了?我不放心, 再过去看看。”
“你别去。”裴父道。
“为什么?”容娘不解道。
“没什么……”裴父这会儿正糟心着呢, 虽然知道此事瞒不住, 却不愿在这个当口戳破。尤其他还没想清楚该怎么应对, 这个时候若是容娘也知道了,那事情就更麻烦了。
念及此,他开口道:“老大和老大媳妇儿都在那儿呢,屋里都没地下脚。再说了,老大媳妇儿都说了没事儿,你再一遍遍去看,也不好说。”
“也是。”容娘道:“小婉医术高明,有她在阿遥肯定没事儿。”
裴父闻言点了点头,心情十分复杂。
另一边。
裴野喂完了药之后,丁小婉又帮池敬遥诊了一次脉。
“应该没什么事儿了,过会儿烧就能退,你瞅着点,别让他夜里踢被子又着了凉。”丁小婉朝裴野道:“有什么事情,随时过去东院叫我便是。”
“多谢大嫂。”裴野忙朝丁小婉行了礼。
丁小婉朝他回了个礼,又看了一眼昏睡着的池敬遥,然后没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裴原将丁小婉送到门口,两人说了几句话,他便又返回了屋内。
裴野正帮池敬遥换额头上的帕子呢,见裴原又进来便看了他一眼。
“不是说过了年再坦白吗?”裴原问道。
“着急,没顾上。”裴野道:“这样也挺好。”
他说着看了一眼池敬遥,又道:“趁他病着什么都不知道,若是能把这一关过了,也省得他跟着难受。若是不行……爹娘念着他生病,总不至于硬把我俩拆散吧?”
“倒是这个理。”裴原道。
“大哥,你帮我照看一会儿,我去去就来。”裴野道。
裴原大概猜到了他要做什么,也没多说什么,便让他去了。
后院中,裴父正坐在屋里生闷气呢。
容娘见他如此,多问了几句,他却只叹气没答话。
“是不是今日和老二出去,外头有人说什么惹你不高兴了?”容娘问道。
“没什么,你不必担心。”裴父道:“你先去睡吧,我自己待一会儿就行了。”
他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了裴野的声音。
“老二这个时候怎么来了?”容娘惊讶道:“不会是阿遥出了什么事儿吧?”
她说着便有些担心,忙去开了门。
门外,裴野连外袍都没穿,手里拎着一根木棍径直进了屋。
他进门后便跪在地上,朝容娘和裴父磕了个头。
“老二,你这是干什么?”容娘有些无措地道:“有话好好说,你这……”
“爹,娘,裴野不孝。”他说着将木棍放到了裴父面前,而后跪在地上转过了身,将自己的后背朝向了裴父,道:“爹,您若是想教训,便动手吧。”
裴父一肚子闷气正没地方撒呢,闻言拿着木棍便站起了身。
容娘吓得够呛,上前抱着他的胳膊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大过年的怎么就要动手了呢?”
“再不教训他,他就要上天了!”裴父怒道。
裴野伸手解开了衣服,将上身露了出来,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
裴父手里的木棍原本都举了起来,但在看到裴野的后背时,却怔住了。
只见对方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新伤旧伤纵横交错,看着很是触目。
“老二……”容娘见状心疼不已,当即便哭出了声。
她上前帮裴野将衣服穿好,抽泣道:“我儿这些年……受苦了。”
“娘。”裴野一脸内疚地道:“儿子不孝,对不起你们二老。”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到底怎么了?”容娘一脸心疼地问道。
裴父眼看事情也瞒不住了,冷声道:“你可知他为何不愿应承那些来说亲的?”
“为何?”容娘问道:“裴野你告诉娘亲,出什么事儿了?”
“因为……”裴野拧了拧眉,艰难地开口道:“孩儿已经成亲了。”
“怎么会?”容娘破涕为笑道:“这是好事啊,怎么不和爹娘说呢?”
裴父冷哼一声,道:“你问问他是和谁成的亲!”
容娘闻言看向裴野,便闻裴野道:“池敬遥。”
容娘闻言一怔,半晌没回过神来。
她心念急转,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你和……你和阿遥成亲了?”容娘难以置信地问道。
“嗯。”裴野应道。
容娘闻言身子一晃,险些晕过去。
父子俩忙将人扶着坐下。
“快去叫你大嫂过来!”裴父道。
“别去!”容娘一把拽住裴野道:“娘没事。”
她说着喘了几口气,面色总算稍稍恢复了些。
“你把事情,从头到尾跟我说一遍。”容娘道。
裴野闻言有些迟疑,但又怕自己不依对方更生气,只得后退两步,又跪在了容娘面前。
“是从他去边城之后不久开始的……一开始只是我一厢情愿,我原本也没想告诉他。”裴野道:“后来我受了重伤,人眼看就不行了,我就哄了他几句,他见我可怜心疼我,就答应了。”
裴野倒是利利索索将事情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生怕容娘和裴父为难池敬遥。
容娘闻言果然面色一变,道:“阿遥素来心地好,你怎可如此哄他?”
“孩儿当时命都快没了,顾不上那么多。”裴野道。
容娘闻言想起裴野身上那些伤,不由又有些心疼起来。
她断断续续哭了一会儿,裴父见状也顾不上生气了,在旁不住安慰。
“你说你们俩……怎么能这样呢?”容娘抽泣道。
“你们成婚也没有父母之命,做不得数,赶紧散了!”裴父道。
裴野闻言道:“爹,你不是说,只要我自己想明白了,与谁成婚都无妨吗?”
“我以为你说的是个姑娘!”裴父道:“阿遥与你一般都是男子,男子与男子怎么可以?”
裴野跪在地上沉默半晌,道:“怎么就不可以?”
“你们……”裴父支吾了半晌,却发觉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本想说两人成婚不能有子嗣,但又想起先前裴野在路上朝他说的话,当时他已经答应了裴野,说没有子嗣也无妨。
可他当时怎会知道裴野说的人是池敬遥?
“总之就是不行!”裴父道:“说破天也不行。”
他说着将地上的裴野拽起来,然后连人带木棍一起撵出去了。
容娘擦了擦眼泪,朝裴父小声埋怨道:“他身上那么多伤,你就不能轻点?”
“我没使劲儿!”裴父忙道:“他力气大着呢,你别被他蒙蔽了。”
容娘闻言叹了口气,忍不住又有些想哭。
她想到池敬遥,就心疼不已,想到裴野也心疼,一时之间倒是不知道是被气哭的,还是心疼哭的。
若是换了从前,裴野今夜多半要在爹娘门外跪上一夜。
别的不说,先让二老消消气。
但池敬遥如今还病着,他实在不放心,所以没敢多逗留。
“怎么样?”裴原见他回来,问道。
“不怎么样。”裴野道:“将我轰出来了。”
裴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别说是他们了,就是我都得缓个几日才能慢慢接受。你也不要着急,爹娘说到底还是心疼你们的,不会太为难。”
“大哥。”裴野忍不住朝裴原问道:“你是怎么接受我们的?”
“想通了就接受了呗。”裴原道:“大哥自己也是过来人,知道有些事情旁人是没法阻拦的。”
他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染上了些许温柔。
“家里人,哪有不想你们好的。”裴原道:“这几日,爹娘不管说什么,你只管顺着他们,别回嘴。日子久了,慢慢也就接受了。”
裴野闻言点了点头,道:“多谢大哥,你快回去吧,大嫂估计还等着呢。”
“夜里别睡太沉,照看着阿遥。”裴原又叮嘱了他几句,这才离开 。
裴原离开西院之后,犹豫了半晌,忍不住去了趟后院。
他见二老屋里的烛火还亮着,便上前敲了敲门。
“不是让你走了吗?”裴父道。
“爹,是我。”裴原开口道。
裴父闻言这才过来,给他开了门。
“这么晚了还不回去睡觉?”裴父道。
“不放心,过来看看。”裴原道。
裴原见容娘还在抹眼泪,又见裴父面色也不大好看,想了想,开口道:“此事裴野做得是真不对,我这个做大哥的也看不过去了。爹,这次可不能轻易饶了他,免得将来更不好管束了。”
他说着又思忖片刻道:“要不我先将人绑起来,让他在雪地里跪上一夜,看看他还敢不敢胡来!”
容娘闻言难以置信地看着裴原,道:“老大,裴野可是你亲弟弟,你怎么这么狠心?”
“是他先惹二老生气的,我这个当哥哥的教训他一顿,不是应该的吗?”裴原道。
“那也不能让人跪在雪地里啊,什么身子能受得了?”裴父道。
“他干出这样的事情,就得让他长长教训!”裴原道。
容娘闻言急了,道:“老二是犯浑,但是他也没干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不就是跟阿遥成亲了吗?只要他不是强迫的阿遥……也不算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啊!”
“对啊,不就是跟阿遥成了婚吗,好像确实不算大事。”裴原道。
裴父闻言瞪了裴原一眼,道:“你来替他俩说情的?”
裴原闻言忍不住露出了几分笑意,道:“爹,你也知道老二那性子,他自幼就是一根筋,轴得很。他认定了的事情,您若是想阻拦,那只能将人打死,没别的办法。”
“我记得他幼时想读书,后来因为我生病耽搁了。自那之后他就跟自己置上气了,死活不肯读书,咱们家有谁能劝的了?”裴原道:“也就是阿遥来了,才能制得住他,后来他还不是事事都依着阿遥?”
容娘闻言也想起了过去的往事,感慨道:“老二这性子确实倔强,当初要不是阿遥,他说不定到现在都大字不识几个呢。”她说着想起两人小时候的事情,眼底也不由浮现了些许温情。
“他在外头这么些年,几回生死都趟过来了,一条命算是捡回来的。”裴原道:“祁州营去了边城多少人,回来多少人?咱们家老二能活着回来,不容易了。我听说,最后一回,他半只脚都踏上奈何桥了,是阿遥硬生生给人拽回了人世间。”
“他们俩想搭个伴儿,就搭个伴儿吧。总不能人活着回来,咱们再给逼死了吧?”裴原道:“老二这性子,若是不依着他,这辈子只怕也不会找个姑娘成婚了。相比让他一辈子孤独终老,身边有阿遥陪着,有什么不好?”
裴父闻言重重叹了口气,闷着头没再说话。
容娘则抹了抹眼泪,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裴原倒是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没再多说什么,叮嘱了二老好好歇息,便回去了。
临走前,他又朝容娘道:“他原是打算过了年再说,就怕你们过不好年。今日若非阿遥病了,让他失了分寸,他也不会这么鲁莽。”
“阿遥那孩子藏不住事儿,这些天在家里得多窝得慌?”待裴原走后,容娘朝裴父道:“这孩子说不定就是被这件事憋得,这才病倒了。”
“你别瞎想,老大媳妇都说是受了凉。”裴父安慰道。
“那他这些日子,心里也装着事儿呢。”容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