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穆找的还是最角落的位置,却不只是因为不习惯在他人视野里袒露身体,自从进了警校,就基本没什么个人隐私可言了,这种细节习惯就好。
他提前脱掉衣物,裹着白色的浴巾站在淋浴旁,先拧出滚烫的热水,等到朦胧水汽满溢而出,足以浅浅地遮蔽身体,方才踏入迎头而至的湍急水幕中。
不管有人没人往这边打量,他始终背对着可能的视线,面向水雾与地缝夹角相接的阴影。
“哗哗哗——”
急促的水花不断冲刷着身上每一寸皮肤,一只被水珠林落更显透明的手臂,从仿若要将其融化的浓白蒸气中伸出,拿过就挂在淋浴支架上的沐浴露。
千穆的身材,其实并不单薄,不能因为他万年不变的惨白脸色,加上看着身板瘦高没肉,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掉,便误会他真是个弱不禁风的空架子。
虽不像锻炼得极好的同期那样肌肉夸张地鼓起,直白地将强壮写在肱二头肌和虎背熊腰上,但红发青年的身材修长,躯体有着内敛却不容轻视的轮廓,肌肉紧密地包裹住稍显纤细的骨骼,不多一丝不少一毫,极具流线型的美感。
可能是锻炼还不够的缘故,他四肢上的肌肉目前看起来还不算太结实,可结合他尤为擅长的腿法踢技,可以想象那笔直的双腿中,蕴藏有多么恐怖的爆发力。
千穆洗澡就比他吃饭时效率多了,只是大概冲一冲,用时不超过三分钟。
他在缭绕的热气中,许是用温暖冲刷掉疲惫的感觉颇为舒适,不知怎么合了合眼,时间不长。
清醒过后脑袋倒是略有些晕沉,但应该算是正常反应,千穆没有在意,准备关水时,伸出去的右手微顿,忽然换了方向,摸到自己的颈后。
原来后面过长的发尾被热水冲到,又沾到了还没洗掉的泡沫,湿漉漉地黏成了一块儿,滑到了额角与肩胛之间。
打湿后颜色略显暗沉的红色发丝与皮肤相贴,竟像是某种骇人的斑驳痕迹。
千穆低头看时,恍惚间以为自己摸到的是血迹。
因为顺着发尾滑下的那一汪水流,带着烙穿皮肤似的滚烫,侵蚀到了胸口偏左侧宛如禁区的位置。
一道狰狞暗红的疤痕盘桓在惨白的肌肤上,对应胸腔内部的左心房。
当疤痕被热流覆盖时,尘封在过去的记忆似被解封,仿佛鲜血已经无情地喷涌而出,止不住地染红了他猛地攥住那一层皮肉的右手。
蛰伏的幻觉终于抓住了难得的机遇,趁机与现实混淆,一举扰乱了他的心神。
“……!”
千穆殷红的瞳孔紧缩,还在正常跳动的心脏,似乎就在这一刻被一只手无情捏碎。
被锋锐利器贯穿、转瞬间四分五裂的剧痛传入脑海,继而泛滥至全身……
“哐当!”
还没离开澡堂的几人被突来的重响吓了一跳,不顾环境尴不尴尬了,立刻循声望去。
只见角落里,淋浴头仍在哗啦乱叫地冲着水,红发青年从头到脚大半个身子淋在长条形的水幕里,连腰间的浴巾也湿透了。
好像发生了什么意外,方才重重撞上淋浴支架的是他的右臂,现在他那只似乎撞得不轻的胳膊还死死抓住支架,以此撑起半屈向前的身体不继续往下坠。
“源……千穆?”
有人从那极有标志性的红发认出了千穆,但因为不熟,只能远远试探着问道:“出什么事了?”
千穆很快就直起身,隔着哗哗作响的水声,传出了他平静如常的声音:“不好意思,只是一不小心没站稳,没什么大问题。”
“哦,地确实挺滑的,小心一点啊。”
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毕竟大家不是一个班的,连点头之交都不算。
不过,虽然只是短暂地扫了一眼,千穆胸口前那道伤口愈合后就像蜈蚣攀附般的伤痕,还是被他们注意到了。
但他们也不确定,更怀疑是自己眼花,隔太远把影子看成了疤。
因为要对着心口留下了那么一道恐怖的伤口,都不用考虑是贯穿伤还是切割伤,人当场就活不成了,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
再加上警校入学前都要经过体检,如果体表留有如此明显的伤情遗留,无论是什么原因,基本都会被筛下去了。
千穆此时没有余力顾及他人是否发现了什么,又在脑中猜测什么。
他用最快的速度关上水,打理好自己,便披散着还没擦干的头发匆匆离开了澡堂,眼中还残留着一点不明显的凝重。
他从早上到现在,状态的确有些不对劲,清早起来后全身像被车碾了似的沉重惫倦不是最麻烦的,如今时而出现的精神恍惚,才真正让他困扰。
昨天超负荷的运动,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吗。
才刚开始就成了这幅样子,各种不顺,让千穆又失了血色的脸上不免出现了一丝不耐,当然,也不排除受了再度焦灼难言起来的情绪影响。
——直到此时,千穆还认定,他今天的异常是受昨天的过劳连累。
被疲倦无力感全方位侵蚀的感觉很不舒服,但克服就行了,千穆不至于为这点小小的麻烦心生怨结。
精神恍惚的问题,也很好解决,等今天的训练结束,明天就是周假,他回去好好休息一天就能轻松缓过来。
随后,千穆按照原定的计划,老老实实地回到集合地点,按时参加完早训,回教室上了两节专业课程,神隐状态独自吃过味道更加寡淡的午饭,便到了下午的体术训练。
鉴于事先已经威胁——不,邀请过了需要回礼的人员,千穆难得在对练时间没有钻空子靠边,能坐绝对不站。
在全班学员外加教官意外、震撼、感动的眼神中。
他站起来了。
他的脸上,甚至挂起了一点终于不那么怪异的微笑。
真巧,第一个上场挨揍的幸运同学跟初次对练时的人选一样,都是伊达航。
伊达航就是用欣慰混加感动的眼神,目视千穆缓步走到他面前,一如他差点被死活不肯正面出击的千穆累死的那天。
“我做好接收礼物的准备了。”伊达航的苦笑中似带释然。
千穆:“嗯。可以选择速度,我建议选快一点的。”
伊达航:“那好吧,赶快的,还能节约时间。”
旁观者兴许觉得他们仿佛在打哑谜,还一头雾水着,结果马上就被揭秘的答案糊到了眼睛上。
场地中央,千穆和伊达航对视,行礼,摆开架势……
“砰!”
完了。
没错,这就结束了。
没有了以前最常见的遛人半天再一招毙命,从没与对手正面交战过的千穆,这次竟然一反常态,在号令声响的瞬间,便一个跨步上去——
他的动作快到肉眼难以捕获,双手各自拽住伊达航的右前衣襟和右衣袖,一提一拉再猛地旋身落步,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是他绝不浪费一丝力气的风格。
伊达航双脚悬空,只在千穆背后待了一瞬,身高体型都完全碾压红发青年的他,便如被轻风拔起又重重倒扣的山峦,一下子轰然倒地。
“…………”
“正面对战也是一下就被撂倒了吗,忽然感觉没有练下去的意义了……”
“意义还是有的,练多了你的反应跟上了。”
伊达航躺在地上,只觉得后背比以前更痛了:“那跟上以后,有希望够到反击的程度吗?”
“不——不太一定,只能说有希望。”千穆说,“或者换一个目标,你来躲,尝试消磨我的体力。”
原以为双手背摔很耗力气,本就有点不舒服的他会更不舒服,但实践下来,背心出了一点汗后,反而感觉轻松了些。
千穆顿时又有了一点继续的动力,借机活动活动了手腕,眼底总算有了点算得上精神的神采:“下一个,你们谁来?”
被强塞“回礼”的剩下四人接到来自周围的同情目光,顿时沉默了。
第二个上场的是松田阵平。
令人意外,这位选手竟然是主动要求先上场的。
换上白色道服的卷毛还是那个眼神桀骜的酷哥,他也第一时间活动手腕扭动脚腕,看向千穆的目光不掩挑衅:“现成的揍你的机会,我就不客气了。”
酷哥开口自信满满,似有把握一扫偏科技术型人才在柔道方面的颓势,令场外的观战团都不由得肃然起敬:“不愧是你小阵平,挨揍前先放一段狠话,自己倒地之时就显得没那么尴尬了,谢谢学到了。”
松田阵平恼怒至极:“……闭嘴!”
千穆不着痕迹地晃了晃又有点晕沉的头,抬眼看向第二个回礼对象,对决开始前还在若有所思。
他不讨厌松田阵平,毕竟不是卧底并且英年早逝的拆弹精英,不会影响酒厂经营。
即使松田阵平在警校门口与他狭路相逢无故找茬,间接导致了后面的种种意外,并且此后缠住他不放的所有事件,都有这个卷毛活跃的身影……
他也不会用对别人再加十倍的力气,把松田阵平的卷毛摔成直的——是的,这也是事实。
三倍,罢了,五倍就够了。让千穆乐意将珍贵的体力肆意浪费,松田阵平应该高兴才对。
疑似捕获到了危机将至,卷毛酷哥眼露警觉,心头感觉不太妙。
千穆对他抽动嘴角,大概这个笑容是在表示……友好吧。
松田阵平顿时背心紧绷,可面子上仍不肯轻易认输。
面对面,对战准备。
“三——”
就在口号即将落下之时,松田阵平审视的目光定定落入相距不远的千穆的双眼。
他忽然抛出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来读警校?”
“二——”
不知道他想要在赤眸中寻找什么,但千穆的眼里,并没有他能找到的东西。
千穆太平静了,在最后的预备时间内,他短暂拂去半吊子掩饰的眼神甚至无比空荡,只倒映出松田阵平不禁错愕的脸。
千穆说:“关于这件事,松田君可能一直对我有误解。”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来警校。”
“我其实相当讨厌——某些烦·人·的警察。”
“一……胜者,源千穆!”
“砰!”紧接着倒数的“一”。
松田阵平,带着“什么他竟然也讨厌警察不可能啊我幻听了?”的震惊与迷茫,卒。
接下来,出了一身汗,气又有点喘不匀,但心情却愈发轻松起来的千穆再接再厉,先后收拾……陪同萩原研二和诸伏景光进行了练习。
他的陪练绝不掺杂任何私人情绪,对手待遇持平,像什么对头顶未来卧底称号的诸伏景光下重手,对没招惹过他印象良好的萩原研二开闸放洪水……什么的,根本不存在。
只剩最后一个人了。
站在道场之中,千穆大口喘息,红润许多的面上明确浮现了“愉快”的神情,可给人的感觉却比他冷漠脸时恐怖百倍。
惊人的压力,一瞬之间全压在了降谷零身上。
全身又青又肿的小伙伴们正在一旁替他压阵,不知情的吃瓜同学们看到的只是一场场酣畅爽快的对决,对于马上要开始的一战,也是很期待。
体力极废,却靠一身技巧稳固不倒的传奇第一名,与除了武道外几乎囊括全部第一的天才学员,要正儿八经地对上了!
虽然感觉降谷……嗯,降谷零应该依然不是源千穆的对手,但期待感还是可以拉满,万一有惊喜呢?
“降谷!加油!源已经没多少力气了,你也不是完全没机会。”
“千万别像前面几个那样就倒,多坚持几秒啦。”
凑热闹的呼声震震,降谷零抬手擦了擦额角微渗的汗,神采奕奕的灰蓝色眼睛亮归亮,嘴角扯出的笑意却难免多了点无奈:“我还没上场就开始唱衰,你们到底是希望我赢还是我倒下啊。”
他心头那股不服输的劲儿起来了,假装没听到萩原在跟莫名一脸飘忽的松田嘀咕他会被摔得多惨,当即跃跃欲试地上了场。
降谷零的激动心情,只持续到千穆步伐略缓地走过来。
“?!”
还没站定,降谷零突然以常人难以匹及的速度脸色大变,手也在同一时间袭向前方。
这个莫名其妙的举动太过突然,可千穆还是及时地反应过来。
跟不久前某些人闹着要摸额头拍肩膀时的“伪装”不同,千穆这一次是打算认真躲开的,可不知怎么,关键时刻,莫名变得疲惫的精神又拖了他的后腿。
他的动作像是开了慢速,居然任由自己被好感度负数的卧底主角摸到了——额头。
千穆:“……?”
竟然连嫌弃的反应都慢了半拍,这根本不像他。
甚至连降谷零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能一抬手就轻轻松松抓……不、摸到的源千穆,简直不像他们讨论后一致认定是人形猫科动物的那个源千穆!
“我就知道——”
冷不防搞了突然袭击的降谷零急促的话语中,多了一层咬牙切齿:“你这家伙在发烧啊!笨蛋!”
围观的众人:“啊?”
萩原研二听到了,没空问降谷零怎么刚跟千穆打照面就发现了真相,和其他人不同,他冲过来之前先是快速看了两眼,然后二话不说,直接上手。
额头又被按了一把的千穆:“…………?”
“乐观点三十七八度,夸张点我觉得已经奔着四十度去了,我开始还以为他脸色发红是因为运动,这么看恐怕烧了不止这一阵了,上课之前就已经……源!千!穆!”
萩原研二自己说着都感到难以置信:“你居然发着高烧晃又是训练又是对练,硬撑了这么半天,难道自己一点儿难受的感觉也没有?”
千穆微怔,这时候才意识到:他从早上开始出状况,原来还因为……发烧?
这么一想就全说通了,正因他的感官迟钝了很多,所以才尝不出豆腐的咸味。
而他到现在为止,确实除了些微的疲软外,没有感到多余的痛苦——直到此刻,被毫无克制的剧烈运动加重了症状。
意识到这一点,就像终于拧开了病症的开关。
沉重顿时倾轧而来。
千穆的身形忽然轻晃,而在众人吓得七手八脚想要扶住他的时候。
“我去找教官请假,去一趟医院。”
千穆竟然主动开口了。
“医院?天呐你可算想通了。”
萩原研二立马向教官报告,千穆得到了逃不掉的简洁批评后,迅速提前进入了假期。
降谷零等人还打算送他去医院,但很可惜没能实现。
副班主任“藤原”以神速赶到,领走了迟钝还尤其不注意身体的源千穆同学,说是受千穆家里人所托,要亲自送千穆去医院才放心。
有副班在,当然比病号一个人乱飘好得多,年轻人们目送快轻飘飘烧成纸片的同学上了副班的车,接着便被副班以“你们还有训练”为由赶走,只能不怎么安心的回去训练了。
他们以为千穆已经因为高烧,上车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闭着眼,半靠在后驾驶座一侧的红发青年确实很安静。
撕下了伪装的贝尔摩德紧踩住油门,神色严肃,伪装时随意买的平价车被她飚出了超跑的风范。
好在贝尔摩德还没彻底抛掉理智,她在一个短暂的红灯前抽出空来,拿起手机,拨出了一个号码。
电话等了几秒才接通。
“什么事。”
低沉喑哑的男声从话筒中响起,短短几个字音,像毒蛇沿着声纹缓缓缠绕上了手臂。
“Gin。”
贝尔摩德此刻的语气异常冷淡。
仅凭这个信号,她确信Gin能够立即明白她的意思。
“去那个地址。”
“BOSS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