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久不见, Rye。”
当戴着褐色墨镜的男人笑着这般说时,赤井秀一的眼瞳深处闪过了异样的光彩。
就像曾被他亲手埋葬的枯枝在无声中复生了,枝条主动穿破了压在表面的积雪, 落进他被霜雪覆盖成黑色的绿眸里。
他终于可以伸手扒开厚雪, 将枝叶重新带到阳光下,守护或许已经疲惫不堪的它恢复健康, 长成它早该成为的模样。
只是——
有些意外。
应该说, 非常意外。
新生的枝叶比他以为的更茁壮, 根本不需要谁来守护。
映入赤井秀一眼中的,是一株参天巨木,仰头也望不见它盘错延伸的枝节有多广阔, 所有人只要向中心走近, 都会被放置在越深越暗的树荫下。
谁也无从知晓男人隐蔽于黑暗中的一切, 但是, 只要知晓一点就够了:
树荫中很安全。
只要能来到这里,就不必恐惧外界的危险。
……他变了相当多, 唯独本质一点没变。
赤井秀一想。
终于确认到了早有猜测的答案, 接下来, 饱受内心折磨才等到今天的FBI应该做什么?
稍微温柔点的方式, 就是熟练地压制住分别前还满嘴谎言的男人,来一段内容丰富的言语教训, 让总把有事轻描淡写说成没事的他学会听话, 重点是学会万事以自己优先。
但鉴于说了也没用,包括赤井秀一自己,也是这种永远学不会自保优先的人, 所以这个方案先行舍弃了。
那就只剩一个不那么温和的方案了。
“……”
“……”
千穆接受了来自FBI超过十分钟的无言凝视。
黑发男人的眼神倒不显得凌厉, 也没有什么隐晦的暗示, 坦荡而直接,仿佛只是单纯地想看看他而已。
只不过,没有暗示就是最明显的暗示。
最能洞悉人心,如今也最擅长装傻蒙混的红发男人心中失笑。
那个放下伪装后脸皮略薄的“克托尔”已经不在了,赤井秀一再拿这套来对付他也没用,他相当有耐心,完全可以跟男人对视到第二天天亮。
赤井秀一大概也知道,但他还是堂而皇之这么干了,赌的是另一个选择命题。
真是个狡猾的FBI。
千穆也认真多看了赤井秀一几眼,把这张抛掉易容的脸再度记下,逐一替换到模糊的记忆画面里去,缺失的拼图又修好了一块儿。
其后,他就不跟男人大眼瞪小眼了。
“对我刚才的那句话不满意吗,哎,那我重新来过吧。”
千穆从善如流地改口:“好久不见,秀一。”
带着以前死也喊不出来的亲昵,他笑意盈盈。
赤井秀一的双眼微乎其微地睁大了一瞬。
然而,这个男人全非等闲之辈,除了惊讶,几乎没有怎么愣神。
初时不习惯也无所谓,以后就习惯了,就像他曾经也不习惯向人直白表示关心那样。
所以,FBI王牌绿瞳含笑,应得很是自然:“嗯。好久不见,千穆。”
他向千穆伸出左手。
千穆以为他也想要满足满足仪式感,久别重逢要跟自己握握手,便将自己的左手也伸了过去。
“咔嚓。”
这是连如今道行颇丰的千穆都意外的声音。
“……?”他看着扣在自己腕间的手铐,“能问一问,这份不怎么友善的重逢礼物,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吗?”
“几个月前,我跟绿川见了一面。绿川航,诸伏景光,你应该很熟悉。”
“绿川……”
千穆又回收了一点零碎记忆,原来那个字是“航”不是“光”,奇怪,什么时候记岔的呢——倒也无所谓,反正是个假名。
“诸伏,景光。”
他默念这个名字,若有所思的同时,任由赤井秀一把他的右手也拷住了。
“是诸伏君主动联系的我,提了你的名字,我们就约了一个地点见面。”
赤井秀一省略了见面前的诸多细节,时间跨度,从三个月前,一直到三年前。
三年前。
逃离花了两天时间,躲避组织的疯狂追杀花了十天,在第十五天的清晨,赤井秀一得知了“克托尔”的死讯。
因为他还没有放弃将千穆带走的念头,姑且算是安全了之后,立刻联系了总部,希望能继续搜寻组织重要研究人员“克托尔”的情报。
赤井秀一原以为,想知道那个人的现状会很困难,组织将那个人藏得极深,不会让他的消息轻易暴露在外,结果消息来得超乎想象地快。
快到赤井秀一在看到那段新闻节选前,就有了心脏极度压抑的不祥预感。
看完后他又觉得慢,太慢了。
慢了足足十一天——不,他慢掉的,是会让余生充满自责与悔恨的漫长时间。
赤井秀一靠坐安全屋的墙边,屈起一条腿,夹着整晚未断的烟的手偶尔会搭在膝盖上,他仰望窗外的月,仿佛回到了分别的那个夜晚。
回到那一晚,他不会相信千穆的话,他不会再相信组织可能会存在一丁点的仁慈,他会——
他会不管不顾任何后果,就算把人打晕拖走,也要把千穆带回美国吗?
即使事后再做这个毫无意义的假设,赤井秀一竟然还是不能给出确定的答案。
面临重大的抉择时,赤井秀一是个冷静到冷血的男人。
哪怕时间重返那一晚,他的思路可能还是不会变:以负伤之身带走千穆,结果几乎必然是两人都没能离开,一起死在黎明前夕。把千穆留下,相信他言之凿凿的“没事”,各自都还有一线生机,还有机会再见。
他会权衡利弊,从两个糟糕的选项中,选出相对较好的那个。
可是。
第二个选择的确要比第一个更好,后续却是,千穆会死在摩天轮顶端的爆炸中。
到底怎样的结局算好?多出来的这四天,就能算是他从“命运”抉择中赢回来的时间么?
就算把千穆带回了美国,如果迟迟找不到治疗方法,那么千穆还是会死,难道他擅自帮他做了一个选择后,还要再帮他选择一个更好一些的死法?
赤井秀一的内心世界,总是被这些“理性”填满,以前这是帮助他更好在黑夜里行走的利器,现在他却没来由地厌恶起了自己这样的秉性。
不管怎样,视作家人的兄弟,如今都因他而死。
赤井秀一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沉痛。
虽然抽完扔了一地的烟蒂被及时清扫出去,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看起来都很平静,但和知晓某个人死讯的另一些人一样,在黑发男人的身上,也发生了不可忽略的变化。
三个月前,赤井秀一刚从美国回到岛国,不只仍抱着寻找父亲下落的目的,还带来了燃烧整整三年的复仇之火。
他不惜毁掉自己,也要击碎名为黑衣组织的庞然巨物。
就是在这时候,赤井秀一接到了来自意外之人的联络。
很难想象那个男人是怎么兜兜转转,找到隔阂巨大的他这里来的,赤井秀一的第一反应,便是敬佩“绿川航”的勇气和毅力。
“绿川航”联系上他,明显是顶着巨大压力的私下行动,其中的艰辛自不必言说。
男人自然不是为了当初卧底时那点交情,特意来找他叙旧的,开头便点明了自己是“克托尔”的好友,想找他了解一些事情。
只凭这一句话,赤井秀一便醒悟了过来,多年前遗漏的些许不解彻底被补全。
“绿川航”是“克托尔”的好友,假扮成“博士”的千穆才会临时设计一场假死戏码,放暴露出底细的“绿川航”离开组织。
而“克托尔”的身份是假的,也就是说,千穆极有可能和“绿川航”一样,是用假身份打入组织的卧底。
他们都是岛国警方的人。
与幸运撞上千穆的“绿川航”不同,千穆自己的运气很不好,以研究员身份进入组织的他,因猝然涉及到超出想象的秘密,直至死在组织的逼迫下,都未能脱身。
赤井秀一没想到自己千想万想,仍旧想得浅了,千穆那时所承受的压力,还有更加难言的一层。
同为卧底的他,完全能明白那个人当时的痛苦。
怪不得两年后见到千穆时,他会是疲惫与绝望的集合,将重要的机密那么轻易就泄露给自己。
怪不得当自己许诺一定会带走他时,他会是那般冷淡如死水的反应。他回不去了,也不打算离开,或许早在那时,他就做好了沉没在泥沼中的准备。
赤井秀一猜测过,“绿川航”突然要见他,是不是想要为好友报仇,毕竟从他们的视角,警方卧底“克托尔”的死,FBI卧底赤井秀一有着不可推诿的责任。
所以,暗中见面的第一句话,赤井秀一便说:“我不介意你把枪对准我,但不能是现在。合作,交换情报,是目前对你我都有利的最好选择,绿川君,你意下如何?”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
黑发男人凌厉的眼直视他似显冷酷的脸,过了半晌才说:“不过,我确实有做过见到你就开枪的考虑——只要你对那个人流露出了哪怕一丝冷漠,我都会送你上路的,诸星君。”
“绿川航”对赤井秀一的观感大概十分复杂。
在相当长的时日里,他和他的发小一样,都将失去重要之人的痛苦和怨恨,锁定在了逃之夭夭的FBI身上。
但他又和他的发小不同,夜间总有一个怪梦重复不断,像是在给他重要的提醒。
男人逐渐把梦里混乱的情景辨认出来,他是自杀,没有疑问,关键是那个把他追上楼顶,又试图从他手里夺枪的长发男人,他做了一点心理建设,才勉强承认应该就是Rye本人。
出于这个不科学的发现,男人找回了冷静,开始逐条分析。
先不管赤井秀一诡异的行动逻辑是怎么回事,他可以怀疑谁,都不应该怀疑友人,如果赤井秀一真的得到了千穆的认可,那他可以压下愤怨,先理智地见那个男人一面再说。
赤井秀一要是敢来,他的可疑度能够适量下调,要是还敢态度诚恳,不遮不掩告知友人死前那段时间的情报,那么男人的心里会好受一些,想着可能里面真的有什么误会。
——如果不诚恳……或是单单只见平淡,言语间,只将死者当做了无可奈何的、死去了也只是【遗憾】的陌路人……
男人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保持冷静,也不确定自己更希望看到什么反应的赤井秀一。
结果,他看到的,是一个仿若自己在照镜子的男人。
看似平静,实际水面下尽是危险的暗潮,只要自己还没有溺死,就会耐心地等待时机,将总算落下的乌鸦卷入深海,同归于尽。
同样明白了什么,男人没话说了。
在一段死寂后,暗巷中的两人才重新开口,态度明显认真了很多。
男人说出了自己的真名诸伏景光,身份是公安,曾经是“克托尔”的联络员,他想知道“克托尔”临死前的遭遇,身上是否有异常,赤井秀一仓促叛逃的原因是什么,越详细越好。
赤井秀一自然将自己知道的部分告诉了他,从千穆被关在远离市区的地下研究所,接受自己的“监视”开始,到长期得不到进展的实验,再到千穆最后那段时间,异常糟糕的身体和心理状态……
说到最后一点时,赤井秀一犹豫了一下。
男人敏锐地觉察到,诸伏景光明明既是千穆的好友,也是他卧底时期的联络员,但他对千穆的身体状况竟然毫无了解,只知道千穆出现在他人视线中的最后那天,形色十分憔悴。
只能是某个人刻意回避了,意图十分明显。
“如果你还知道什么,全部告诉我。”诸伏景光眸色沉重,言辞异常强硬。
赤井秀一沉默片刻,说出了部分真相。
他只说了红发男人离开研究所后,仍接受着极度严密的监视,在巨大压力下日愈消瘦,身体也渐渐羸弱,并没有提那个难以治愈的病症。
因为只是一部分,就让面前的男人傻了似的愣在原地。
随后,他上挑的猫眼顿时黯然无光,身形近乎不稳——当然,很快他就恢复如常,不会在外人面前暴露出自己险些崩溃的一面。
“……我明白了。所以,你仓促行动,是为了与组织争抢时间,本意其实是想要救下他……对吗。”
“……是。很抱歉,我失败了两次。”
“我……抱歉,是我该对你说的,对不起,赤井君,我误会了你很久。”诸伏景光浅浅吸气,用以掩饰自己微微颤动的面颊肌肉,“营救他是我们一方的责任,本来就不该由你来冒险……谢谢。”
“我没有被你感谢的资格,即使尝试过,也改变不了我连累了他的事实。”
“不,至少你尝试救过他,而我……”
诸伏景光没把话说完,面上挂起的苦笑,比哭还要难看。
两个男人再度陷入了沉默。
“那家伙……虽然已经没用了,我还是很想狠狠地骂他一顿啊。”
诸伏景光嗓音干涩,重新开口时,真的暗骂了一声,但声音低得旁人听不真切。
“知道他真名的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感受吧。”
“源千穆,是我见过的最狡猾的笨蛋。你说他厉害吗,他在很多方面确实很强大,尤其是躲避麻烦的方面,我怎么都赶不上他。可他又老喜欢干些吓唬人的事情,把所有人瞒在鼓里,又把惊吓说成惊喜。”
“这个家伙,在涉及他最该狡猾躲开的危险时,竟然还敢乱来……现在,自作主张把我们耍得团团之后,先是塞来了还不掉的人情,又自顾自逃到了人抓不到的地方——连一个抓住他衣领训斥的机会都不给我留下!”
赤井秀一默默地听着,对于诸伏景光隐含痛楚的抱怨,他完全赞同。
源千穆的确狡猾又任性,尤其是在最后那段岁月,简直自作主张到了极点,全然不顾事后得知真相的人会有多悲痛。
痛苦之余更有急愤,恨不得立刻把他拉过来教训时,他已经走到触摸不到的远方去了。
源千穆死了,诸伏景光不想接受也只能接受。
赤井秀一心底里也大致接受了,但他还留了一小丝希望,只要这丝希望还在,他就能坚定不移地继续前行。
“绿川……不,诸伏君,我没有亲眼看到千穆死去,所以,我会坚信他还活着,只要摧毁组织,解开所有谜底,肯定还能见到他。”
“因为,我收下了他的礼物,他也收下了我的祝福。他不是会轻易违背约定的男人。”
绿瞳的男人斩钉截铁,引得另一个人微怔过后,似勾起了些许总算明媚了些的回忆。
巷子里的气氛略微变得缓和了些,都为同一个人而来的两人,不介意在沉重的缝隙间,说点轻松的话题。
“礼物……你也收到了啊,还真是人人都有份,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他给我的居然不是实物。”
“嗯,我收到了他做的袖扣。”
“……袖扣?”
赤井秀一把随身带着的蓝宝石袖扣取出,诸伏景光接过,拿到手里看了看。
不知为何,诸伏君神色略微变化,沉默了至少十秒钟:“……”
“赤井君,能再问一问……你和千穆熟悉起来,是在那个研究所朝夕相处时的事吧,只用了一年,你们就互相信任,成为要好的朋友了吗?”
“不是很久,本来可以更快,但因为我没能及时领悟到他的暗示,耽误了不少时间。”
赤井秀一对那段时光印象深刻,所以不需要回忆就算出来了:“大概一个月左右?”
“………一,一个月?”
“嗯。”
“真的是,完全不介意你凑太近,敲门叫他起床他也不会生气,有事想找他绝对找得到,还时常一起做做饭散散步的……那种信任关系?”
“嗯……怎么了?”
“……………………”
得知源千穆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深受煎熬时,都没有摇摇欲坠的坚强男人诸伏君,又不知道怎么了,两只委顿的眼突然变得有些空洞发直。
“这样……一个月,这样啊……”
“没事赤井君,今天得知的真相对我来说……嗯,打击是大了点,但我可以自行消化……没错,就算我自己消化不了,也必须让其他人一起……”
诸伏景光的后半句话转为了呢喃自语,具体嘀咕着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赤井秀一对他紧盯着自己不放的诡异眼神颇感疑惑,但又没感受到初见时那般刺骨的杀意,只能将之理解为诸伏君和千穆的情谊之深,方才的话题,还是让诸伏君触物伤情了。
“赤井君,你说得很对,没有亲眼看到他死去,我就深信他没有死——那个滑溜可恶没有心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我相信他会回来……如果他敢回来,绝对要把他牢牢抓住!”
“如果遇到他了,就用绳索先把他捆起来?”赤井秀一很是难得地开了一个玩笑。
他觉得是玩笑,但莫名有点不对劲的诸伏君很认真。
“可以。”诸伏景光说,“不过绳子捆紧了太勒人,他身体不好,不能太受苦,弄松了又会把人放跑,用这个吧,记得腕部垫一圈软布,别锢得太紧,还有……”
说完,他也送了远赴而来的FBI一件礼物,并表示,他真心期望能有派得上用场的一天。
遭受沉重打击的诸伏警官摇摇晃晃走远前,还在低语着:
千万——千万,要用上啊。
……
“……”
千穆挑眉,抬了抬被拷在一起的双手,没忍住勾起唇角。
差点以为赤井秀一是知道了他BOSS的身份,准备把他当场抓获,扭送上电椅了。
嗯,不得不说,这种超出意料的发展,才是真的有趣。
看来,给深谋远虑的景光准备的重逢礼物,还要再丰厚几分才行呢。
千穆微笑着想。
“光是一副手铐,可能还不够,我要是想跑,很轻松的。”他安然地坐在转椅上,抬首跟赤井秀一对视,“还不如只拷住一只手,把另一边锁在……唔,你觉得窗前的那根铁栏怎么样?”
“够了,毕竟只是一个形式。”赤井秀一说,“诸伏君托我转送给你的祝福,总不能不送,意思到了就行了。”
“好吧好吧,谢谢你的善良,也谢谢景的心意。礼物我收到了……那么,先解开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