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错觉。
抖动的视野中出现了记忆中的木屋的那一瞬, 诸伏景光心头莫名冒出了一个很是古怪的念头:
自己是即将闯入龙潭虎穴的勇者,极有可能一去不复返。
龙潭虎穴……?
啊,对,仔细一想, 要这么说的话也很合理。
虽然这地方偏僻到几乎被所有人遗忘, 去过的人还要撞运气加拼命回忆才能抓到一丝追来的线索, 躲藏过来好像很安全……
但不能这么天真。如果千穆真的在这里, 那他一定是费尽千辛万苦,才勉强躲开组织的阴影,然而阴影是被甩开了还是无声封锁在周围, 准备将他们一网打尽,还是令人难以安心的未知数。
若是如此,的确很有可能一去不复返了。
诸伏景光想通后根本没有犹豫,反而步伐加快, 与理智齐头并进的急切在眉心跳动不已, 又仿若危险将至的预兆。
为了处境危险的朋友, 龙潭虎穴也要闯, 更别说,他来前就做好了要与置身黑暗的野兽厮杀的准备。
——只是他并没有想过, 黑暗中的危险来源不是野兽而是怪物, 那头垂眼不语的怪物,正是他最熟悉的人。
木屋矗立在早已荒废的小路尽头,被杂乱的野草灌木环绕,好似一幅被泼上污水的黯淡油画。
跟印象里相比……罢了他早记不清细节了,比不出来, 总之岁月痕迹侵蚀得太明显, 入目的几乎是栋危房, 光看一眼就不禁心惊肉跳。
诸伏景光再急也不至于不长脑子踹门闯入。
他仔细检查了木屋附近百米范围,除了一些小型动物留下的新鲜足迹,没有发现可疑的人类活动痕迹,木屋周围被雨水冲刷过,此时更是干净得只有落叶,哦,还有在泥坑里泡得掉色的小女孩的蝴蝶结。
把蝴蝶结捡起来,略微擦干后放入口袋,男人思绪涌动:暴雨是前天下的,持续了一整天,如果在下暴雨前就有人藏身于屋内,那么里面的人,至少两天没有走出过屋子。
“整整,两天……”
诸伏景光心头一紧,当即涌出不祥的预感。
确定四周无人窥探着这里,他几步并一步跨到木屋门前,下一刻就发现了,门上有被破坏过换上新锁的痕迹,但事实上,这道历经沧桑的木门只能起到挡风的作用,成年人不用全力,就能将整扇门撞开。
手一时僵在覆着零星水珠的单薄门板上,男人已经嗅到了从屋内透出的腐烂气味,他在这一刹心凉了半截,险些热不回来。
……细嗅了一下,还好。
应该是植物无声中枯萎分解,与自多年未见阳光的阴暗处滋生的潮湿糅杂出的味道,就像垃圾堆里氧化过度的半块烂苹果,灰暗污浊却无人在意。
还好腐烂的不是尸体。
诸伏景光不知自己此刻是否应该庆幸。
但那不重要。他毫不犹豫撞开门,闯入比想象中的龙潭虎穴更危险的黑暗深处。
和他一同闯进来的还有外界的光。
半阴的天色不够明亮,但驱散些许屋内的昏暗绰绰有余,黑发男人和光芒同时踏入木屋内,腐朽反胃的气味更浓,不堪重负的地板也发出像是畏光的哀鸣,却未阻碍男人四下寻觅的紧张视线。
——在哪里?
——找到了!
前后相隔不过一瞬间,因为木屋内的空间就这样狭窄。
断了腿的陈旧桌椅似在很久以前就被人推到墙边,腾出一大块堆满尘灰的空地,中间的凹陷曾用来丢放木柴生火,但如今只剩一个漆黑混杂炭屑的坑洞。
唯一的窗在右侧墙面,窗下便是屋内仅有的完好家具,一张其实根本不能让人安睡的木板床——
诸伏景光就是在此时找到了源千穆。
但这幕画面映入眼中,怔住的他,或许跟另一个好友松田阵平深有同感。
就像是……时光仿佛尘封不动的木屋内,冷清而冰凉,却有一个意外的角落燃起了刺目的篝火。
周围陈腐黯淡的一切,与那鲜艳至极的颜色均是割裂的。
侧躺在床边的男人发辫没有解开,但凌乱散下的部分,略微盖住了他的一点侧脸。
没被诸伏景光挡住的光也打在了他的脸上,金色光晕将白如雪的眼睑照得近乎透明,又穿过细密微翘的淡红睫毛,经历岁月沉淀而成熟的俊美面庞笼上了一层薄光,宛若圣洁神像般安然。
身下与身周尽是脏乱也无所谓,他仿若只是心血来潮找了个地方午睡,所在之处便有温暖的阳光,从而把自己变成了宁静画中的风景。
只是有点困了,所以安心地睡着了……吗?
三年后回归的友人与苍白虚弱的形象相隔太远,这时自然也是,眉眼间寻不到半点痛苦难忍的迹象,贴着脸的红发好似活跃的明火,看到的,的确是祥和舒适的睡颜。
诸伏景光差点就信了。
——如果他没发现不知何时落到床板下最暗处的手机的话。
友人的左臂有大半伸过了床沿,衬衫袖口下,失了力的手腕空悬着向下倾斜,五指微微蜷向掌心,像是曾经抓住过什么,又在某个瞬间无声松开了。
“……”
这个画面。
这个人。
……怎么可能是“平静”的呢!
仿佛一个声音在脑海中茫然地重复,发生了什么?他又在组织里遭遇了什么?不应该,他绝不该沦落至此。
“千……”
诸伏景光只呢喃出一个音节便咬牙,不经考虑就要冲到友人身边。
可他刚迈出半步——准确的说,只来得及做出一个抬步的动作。
他的身形好似遭遇意外重击,冷不防地顿住,上挑猫眼里浮现出难以置信的错愕。
就在闯入者作势靠近之时,至少表面仍算“平静”的安睡者睁开了眼。
诸伏景光没能捕获到对方眼睑抬起的霎时,好像自己刚从克制不住的恍惚中清醒,便已然处在了那只绯瞳的锁定之中。
身体莫名无法再动的男人顿时意识到,这只是“锁定”,千穆并没有“注视”他。
一如野兽的直觉,即使意识在黑暗中沉淀,躯体仍会对踏入自己领地的闯入者投来冰冷的警示。
红发男人远远没有清醒。
他只是本能地睁开了眼。
这一眼,却让诸伏景光瞬间如酷寒时坠入冰窟。
“千……穆?”
男人的额间渗出了汗水,如他此刻的心情那般泛冷。
没有回答。理所应当不会有回答。
昏暗中的眼睛冷漠地“锁住”入侵者,红得诡谲,眼瞳深处的空洞定格不变。
诸伏景光以为自己看错了,可不管他震惊地确认多少次,友人的瞳孔在光线的折射下,都从深红变成了纯粹的黑。
黑发男人一时不能接受现实。
在他的印象里,友人每一次看向他和其他人的目光,纵然因场景不同略有差异,但本质必然不会改变。
以藏得极深晃眼还很难找的温柔做基底,加入视情况而定的表演性质的冷淡,再调入适当的视情况而定的嫌弃,再放点拿无辜朋友们当乐子时的愉悦狡黠做装饰,最后扣上时厚时薄的一层玻璃罩伪装——好啦,这就是源千穆看朋友们时的眼神!
过去玻璃罩再厚,好歹他们也能看个六七分清,可越到后来,像绯红宝石一般美丽的那双眼里,朦朦胧胧什么都看不见的次数越来越多,重逢后的见面更是如此。
诸伏景光在寻找友人的路上就想,他要保护重新绽开的玫瑰,却又要将外层的玻璃罩取下,那动作必须格外谨慎,还要用更小心翼翼地为它挡住风雨。
透过玻璃罩看到的玫瑰是娇艳鲜活的,仿若扎根在足够丰饶的土壤,享受着美好的阳光和雨水,怎么看都不需要旁人挂怀。
但玻璃罩下真正的玫瑰是什么样,只有他取掉那一层,亲眼所见后才能知晓。
男人预想过很多种可能,他觉得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是枯萎的还是残破的,只要根还活在土壤里,细心的养护就能把它救回来。
嗯,肯定没问题,养花养猫养人他应该都挺擅长的,这些年他的厨艺也突破到了全新的境界,正好千穆还没有感受过他的进步,干脆撇开零暗藏杀气的三明治,到他这儿来换换口味……
……结果,还是太乐观了吗?
即使是樱花树下的初遇,红发青年丝毫不掩嫌弃的双眼,也未到如今所见的冰冷程度。
心脏好似被猛地攥紧,黑发男人与友人间的距离迟迟未能拉近,他就像被危机感牢牢钉死在了原地,蓝眸中挣扎闪动,面露痛苦。
不能动。哪怕是挪动一根手指,稍稍张开一点口……都不能。
目光所及之处,是【危险】,是真正的【怪物】。
【怪物】似正冷静地思索着,等待着他的靠近。
他肯定会靠近的,所以,对方思索的内容是,应该如何留下他,折断他的手骨腿骨,封锁住他所有能够逃跑的途径——
自【怪物】垂下的指尖投落在地的影子,随时会弥漫至猎物的脚下,将其无情吞噬。
“……”
……这个人,是千穆?
脑子发懵的男人,仿佛突然听到大门轰然洞开,一个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降临:
——诸伏景光。
——你确定自己,做好了直面怪物的准备吗?
“…………”
搅得一团糟的复杂心绪忽然清空,竟是被怒火一把烧了个干净。
诸伏景光明知妄动会带来危险,仍旧捏紧双拳,面上浮现隐忍的怒色。
——不能允许。
那个词语,绝对不允许用在他重要的友人身上!
开什么玩笑,这个高高在上的语气……千穆怎么可能是可怕的【怪物】!
但也拜这个莫名其妙的危险预示所赐,诸伏景光把骨头发出咯嘣声的拳头松开,顿时感觉清醒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