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莉把手机递给他,让他看上午的短讯。
核心内容是相同的,发信人先明示身份,再提出考虑到安全,最好换个地方见面,最后为不得不委屈她辗转受累道歉。
伊达航:“……”
伊达航:“…………”
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欣慰妻子没被吓,还是被这赤.裸.裸的双标气吐血。
跟他这边轻轻松松脑补出可怕大戏的隐晦谜语截然不同,娜塔莉这边是明得不能再明的明示,言辞之委婉,态度之亲切,是个同期看上一眼都会觉得心里极度不平衡。
没错,源千穆确实没直说“我是源千穆”,看起来好像也没太明……可这家伙随短讯补了一个视频!
伊达航用颤抖的手戳开视频,一个红发辫子男映入眼帘。
视频画面比档案里的寸照高清,红发男人的脸不再被墨镜遮挡,旁人看得更加清晰。
从眼睛到鼻子再到嘴,单看凑一起看,不管怎么看都是源千穆,顶多从苍白憔悴版本进化成了精神奕奕谜语人版本。
精神……精神了这么多。班长的思绪不自禁飘远,眼眶不受控制又有些湿润,心间涌起说不出的酸涩,酸涩很快就被喜悦覆盖。
然而,没感动过一秒,他就想把视频里的笨蛋揪出来按地上打。
——好,好啊,很有自觉啊,不直接摊牌,但上来第一句话就喊嫂子,下一句话是关怀嫂子身体,自己过会儿就到,再下句话是保持心情愉快,放心地到那边去,那个谁如果三分钟内没出现,今晚就可以让他睡地板别进门了。
“……”
“源·千·穆——你小子就是故意只扎我的心对吧!!!”
伊达航的怒吼徒有气势,音量控制在绝对安全的范围内。
班长的心很痛。
他心爱的老婆却很开心。
这一天,会成为夫妻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意料之外的新生命到来了,离开他们很远的朋友也回来了。
航虽然装作很生气的样子,但他恶狠狠揉眼睛的动作却避不过夫人。
此时此刻,他们不约而同感谢上天,感谢命运,将无穷大的幸福降临在他们身上。
“源千穆还没来吗?”伊达航冷静下来问。
娜塔莉也很奇怪:“我来的时候,这里还没有人呢,源君不是说过会儿就……”
“过会儿……他的过会儿……现在都等多久了?哦,好,我明白了,这次不可能再猜错。”
伊达航低声自言自语,忽然从娜塔莉身边站起,不动声色对妻子比了一个嘘。
随后,他仿佛只跨了一步,便无声挪到门前。
猛地拉开门,伊达航伸长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门后某个人。
那个人不可能将背后暴露给他,也不可能愣神到全无防备。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不知为何在门外站了许久,又不知为何转身背对的红发男人,一时失察,暴露出了天大的破绽。
他忽被拽进房间,随后面朝休息室明亮的灯光,和他火烧得正旺的班长。
“……”
“……”
此时最该生气的男人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朋友。
无论是多年不见突然诈尸的事迹,还是方才疑似被抓包的行为,都最该窘迫的男人只是略微停顿。
“好久不见。”千穆笑着打招呼,“很抱歉,我来迟了。”
“因为……嗯,挑选礼物多费了一点时间。”
当然不止“一点”。
他浪费了相当多的时间在这件事上。
最兴致盎然的阿古中途就找借口溜走了,贝尔摩德对自己的真实心情只字不提,暗地里肯定也觉得他可能脑子出了问题,向来干脆果决的人,忽然变得这么磨叽。
千穆在最后的最后自己回过了神,再拖下去,伊达夫妻可能会以为被诈尸的人故意放了鸽子。
没挑出最合适的礼物,他只能带着相对比较好的礼物来了,走到门口,又觉得这么随便不符合他完美主义的宗旨,正想倒回去,就不巧地被伊达航发现。
没办法,有总比没有好。
在室内两人的目光注视下,千穆坦荡的神色不变,送出礼物之前,一句郑重的祝贺必不可少。
所以,他道:“我听说这件事时,就想着一定要亲口祝贺。班长,嫂子,恭喜你们……”
“源君……不,千穆。”
说来很愧疚,但确实早已记不清面貌的金发女性开口,坚定地打断了他:“请你接受我和航的感谢。”
千穆微顿,正想说自己并没有值得他们感谢的地方,伊达航的手掌就重重地按上他的肩。
那只手掌再用力,千穆也感觉不到明显的疼痛,可不知为何,此时他竟觉得肩头滚烫,就像一块不露寒气的冰,突兀接触到烧红的烙铁。
感到了怪异,转瞬愣怔时,似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源千穆,别的话题我们谁都不说,先把最紧要的事情解决了。”伊达航沉声说着,娜塔莉走到他身边。
夫妻二人都到了千穆的面前,就近望着他。
“最紧要的……事?”千穆仿佛真的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开了个玩笑,“不会是揍我吧。”
娜塔莉微笑,眼中泛起了染上温柔颜色的潋滟波光,伊达航和妻子对视,转头回来,再看红发男人这张特别擅长装傻的俊脸,他并没有捏起拳头,而是从上到下细细打量过后,长叹一声。
“我倒是想,以前是你光明正大揍我们,现在终于有了名正言顺揍你的机会,好像不揍都不行,总得意思意思揍上一拳。”
“那……”
“先放着,都跟你说别的话题先不提,岔话就你最能干。”
千穆无辜地眨了眨眼,像是在说他哪有故意岔话题,只是礼物还在手里,不送出去,还在他背后藏着,难免有点尴尬……
——真的是因为“尴尬”吗?
他下意识在回避。
但伊达夫妇紧紧攥住了核心,不把憋了三年的话说出来,他们的噩梦就不能宣告结束。
“我和我的妻子娜塔莉,三年前结婚,今年,就是我们二十九岁的这一年,我们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
像是单纯的陈述,又像是一个认真的总结,一个欣喜的告知。
本来应该来到那块熟悉的墓碑前,告诉沉睡的友人这个好消息,如今本人就在这里,那就不需要干这晦气的事了。
“嗯,是不是唯一的孩子不知道,但的确是来到我们身边的第一个新生命,我和娜塔莉期待了很久,一直想要等来的那个……”
“——奇迹。”
【奇迹】。
听到最后的重音,千穆眸中凝固的湖水,荡起了极为轻微的涟漪。
他有话想说。
或许是顺着班长意思的如常应和,或许还是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总之,这一刻他是想开口的。
可红发男人嘴唇微动,最终没有打断伊达航。
那句话,被伊达航和娜塔莉一起说了出来。
“千穆,谢谢你。”
“这个奇迹,是因为你的出现,才会诞生。”
……
是啊,一个【奇迹】。
他沉默着与面前的夫妻相对,感受到一股熟悉而陌生的力量正盎然勃发,它一瞬间抽枝发芽,生长的同时,也在有力地撞击他的心脏。
——砰、砰、砰。
是心跳的频率,呼吸的韵律。
虽然“活着”,但降落在女人腹中的生命还只是未成形的胚胎。
在许多人眼中,仅仅如此,还没到能称之为奇迹的高度,只有喜悦的父母会这么认为。
可是。
千穆最清楚不过,这个生命本身——就是何等不可思议的【奇迹】。
剧本里从始至终不会有她的存在。
因为她注定不会诞生。
被写下死亡命运的一对男女,怎么可能活下来,并且,孕育出生命呢?
伊达夫妇没有说错。
“因为我。”现在,这个男人一字一顿地重复着。
“没错,因为你。”被他一意孤行救下的夫妇也重复着。
“……这样啊。”
“嗯,真的、真的,很感谢你。”
“……”
男人陷入了沉默。
那生机勃发的力量,再度活泼倔强地碰撞着他的心脏,似要将那层柔软的坚冰撞碎,流出里面被封闭了太久的感情来。
我是知道的。男人对自己说。
正因为知道这个奇迹对于他的意义,才会踌躇迟疑。
从替换身份,成为“源千穆”的那一天起,他对自己的定义便越来越清晰。
他是没有存在价值的残缺品,为一己私欲苟活至今的幽魂。
他是蚕食世界的寄生藤,在相继变换的欲.望驱使下,哪怕面目全非也要回到人间的怪物。
早已扭曲残破的他继续存在,对世界而言,大概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深知这一点,他在无偿送出治疗绝症的药物,对社会发展有益的发明,用锁链维持世界稳定时,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轻松”“喜悦”的心情。
这不是“赎罪”,更不是“补偿”,要是扯到什么自我救赎就更可笑了,随手就能做到的事,心情不差的前提下可以这么做,那他就无所谓地这么做着,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这样的他,做过任何之于世界,有意义、有价值的事吗?
他认为没有。
他只要最后能达成目的,和在意的那几人一起活着,就够了。
结果,忽然间。
有人对他说,不,你做了一件意义何其伟大的事情。
——被血浸染的城市废墟中,悄然长出了一朵娇弱的花。
——早已烧尽的漆黑炉灰中,升起了一轮刺眼夺目的太阳。
——万年死寂的冰原出现了奇迹般的一点火星。
火星渺小脆弱,还在襁褓之中,可它出现了,它的确存在。
因为一个同样不应存在于世的男人,这个脆弱的、不完整的、渺小得随时可能消散的生命,才会诞生在世上。
她不是他的孩子,除了救了她的父母,他没做任何事。
可是。
这个小小的生命……就像他生命的延续。
他坚持活下来的又一个价值,被自己的父母宣告“没有意义”的生命,都被这个孩子的存在证明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
“我们知道。”
伊达航用力地抱住他。
“你小子受了很多罪……妈的,看到你一眼我就发现了,什么时候我的直觉也像阵平那么强了?算了算了,你记住,不管人在哪里,都要给我好好活着!”
“很辛苦吧。”
娜塔莉把手轻轻放到他的背上。
“我和航很早就约好了哦,不管第一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要取名叫‘千’,千穆,如果可以,请你看着这个孩子长大。”
“本来应该是‘源’的……咳,如果是女孩,伊达源不太顺口,还是千吧,你没有意见吧?应该没有?”
“…………”
“……并不是我的延续呢。”
“嗯?千穆,你说什么?”
没有回答,千穆只是自顾自地低笑着:“这个孩子,会是最自由的,最幸福的……她的人生,只属于她自己。”
伊达千。
不管她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是会为世界做出巨大的贡献,还是如亿万普通人那般,只是朝气蓬勃、永远快乐地活着。
她就是这个世界所存的,最大的奇迹。
“我说……我带了礼物。”
潜藏在他的血肉里,近百年仍未消磨的那条枷锁,在极轻的脆响中断开了。
如释重负。
垂下的睫毛随话音微颤,泪水从白皙的面颊淌下,滑过红发男人轻轻勾起的唇角。
他落下了泪,却是因为喜悦。
娜塔莉看到了他藏在身后的第一件礼物,一捧花语是【生命】的蓝色风信子,但她肯定不知道第二件是什么。
“奇迹”面向世界的初登场照,就在他紧紧捏住的资料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