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谷零并没有刻意等待江崎源醒来。
虽然他历经千辛万苦才将江崎源带到网咖, 无论是耐心还是理性都被逼至极限,对近在咫尺却仍旧无法抓紧的真相的探求心,几乎要衍生成可怕的破坏欲。
但在他把红发男人抱下车, 放在提前准备好的椅子上时, 动作中并没有多少对待审讯对象的冷漠, 一种他视为禁忌而激烈抗拒的迟疑就这样出现了。
为了这场意义重大的审讯, 降谷零做了相当充足的准备。
不只是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藏身之处, 他把审讯的地点设置在网咖,更多的还是为了报复——对一个自以为机关算尽,将人玩弄在掌心的自傲男人而言,还有比在自己最熟悉的私人领地, 被视若蝼蚁的“玩具”夺走主导权,肆意摆弄更耻辱的结局吗?
没有。
降谷零很了解江崎源这种人,单纯针对身体的刑讯几乎没有用处。
就像是想要驯服一头危险的猛兽。
捆缚住野兽的四肢, 用暴力使其瘫软,只是最初的手段,更重要的是从心理层面将他处事不惊的面具击碎, 让他不得不直面地位的倒转,眼中泄露出屈辱愤恨的神色,那时才能把握住机会, 一举让傲慢的野兽屈服。
降谷零倒没有驯服江崎源的打算, 他想知道的就那几件事, 得到情报就收手, 没必要强加难度——还是一时不慎就会把自己也拖下水的艰难。
他用两次独自来到网咖的机会, 逐一将网咖内的监控处理掉, 所有电器处于只能开启, 无法正常运转的状态, 那几台价值不菲的超级电脑受到了额外关照,为了防止江崎源用他不知晓的方式与数码世界取得联系,电脑在他面不改色的凌厉手段下惨烈牺牲,只剩了个仿佛正常的空壳摆在原处。
拘束器和审讯用的工具也是那时带来的,降谷零在前者上面用了颇多的心思,毕竟江崎源并不是简单捆住就能老实的人,对付他,不能有一丝松懈。
万事俱备只差江崎源,抓住人以后一刻都不愿等待,立刻开始审讯——本该是这样才对。
然而真正的发展是,降谷零进来以后干的第一件事,就跟“审讯”完全没关系。
他把自己留在网咖没带走的助手专用神圣计划取出来,重新打开电,扣到江崎源的手上。
这个手表型仪器自带身体扫描功能,只是需要数码宝贝来操控,而现成的数码宝贝就在江崎源的手机里。
阿古震惊到掉帧:“黑皮警官你想通了??你忽然一下子就想通了不怕我和阿源搞鬼了???”
“只是要确保他能正常地醒过来,醒来以后也不会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影响到我。”
这很现实,很降谷零,怕的就是他好不容易把江崎源抓住,结果这家伙高空落水砸坏了脑袋,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好的吧。”阿古仿佛信了,不过它信不信都不重要。
身体扫描几秒就能结束,降谷零没等多久。
他背靠着吧台后的桌沿,以不掺杂明显情绪的眼神俯视坐着的红发男人,比粗糙的手动检查更细致可信的结果如何,似乎都不会影响到心间冰冷的他。
然而扫描完了,阿古却有半晌没有说话。
“怎么了?”降谷零皱眉。
“……都说了我也是医生嘛,阿源没事!明天、啊呸,零点已经过了,今天早上他就能醒!”
既然没事,开口前停顿什么?
降谷零下意识要追问,却刻意不去想自己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个细节。
这时阿古又抢白,莫名捎带上远超以往的汹汹气势:“黑皮警官!没时间了,真的要没时间了,你的速度一定要快一点!”
“…………”
阿古说完就不再开口,睡着一般销声匿迹,而降谷零沉默不答,连带着前面的追问一同收敛。
仿佛不问他就不会被影响,站在这里的男人还是无懈可击的状态……罢了,到了这一步,已经无法再找理由强作解释了。
降谷零只是坚信自己亲自确认得到的“真相”,并不是蠢,得到了惊醒梦中人的提示,还要执着一头向前撞死。
江崎源昨夜的怪异行为,阿古对他和其他人的态度,过于直白的催促和帮助,好似在积极为他——或者说他们,争取着宝贵的时间。
层层叠加起来,都给了他越发不妙的预感。
这股“不妙”并非涉及的自己的生命安全,而是一直以来自己近乎成了执念的强势信念。
如果它在事实面前轰然碎裂了,会引来怎样的连带后果——降谷零无法估量,他只知道自己恐怕会难以承受这个后果。
由于一直想着不知是否会到来的“后果”,金发男人维持着一个站姿,双眼定定看着他的战利品,心中所想并未显露在面上,却一时不慎模糊了时间的流逝。
他直到窗外的浓夜渐淡时才如梦初醒,动手给必须限制行动的囚徒戴上枷锁,结果没变,时间却比预期至少推迟了大半个夜晚。
虽然他的心思还是没有全部放在这里,但从扣绳的松紧度便知,降谷零没有留情。
在再次的确认结束,真相彻底落定之前,他不会松懈哪怕一分一秒。
他要等到这头沉睡的野兽醒来。
——因为夜间太暗了,看不清细节会影响到判断。
——因为需要男人睁开眼,那双眼里会包含一大部分答案。
——因为还需要男人张开口……
总之,他有很多个理由允许自己等待。
天亮了。
一夜未眠的金发男人走到窗前,将窗帘拉紧,只留下角落处一小丝不会漏光打到脸上的缝隙。
这也像是为铁笼罩上笼布,笼外是嘈杂光亮的人间,笼中是把自己和江崎源隔绝于世的黑暗。
他们会一同溺死在暗不见光的深海里,还是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会一同打破暗幕,回到阳光之下?
理论上还存在谁独自走出这里的可能……但他更喜欢前面两个选项。
降谷零从那双缓缓睁开后不带朦胧的红眸中,找到了这分共识。
“很好。”他低语。
坚持要等到江崎源醒来的根本原因,找到了。
这是两头兽彼此不相让的厮杀。
始终高高在上的红发男人真正从高处跌下,和始终在地上的他,达成并不公平的公平,他们直至此刻,才算是“势均力敌”。
当然是降谷零占了更多的优势,不过江崎先生想来也不会介意就是了。
“您想用您的注视让我紧张吗?”
意外有心情调笑了一句,降谷零走过来,毫无顾及地伸手,最先抓起了男人的头发。
江崎源的辫子昨晚泡了水后,就乱了大半,降谷零在离开酒店的车上轻易把他的发辫抓散,半干的红发发尾弯曲,长度仍抵到了腰间。
如今他的湿发早就风干了,口枷的绑带绕到脑后,不可避免地压住了一截发,让无法自然垂落的发尾紧贴脖颈滑到两侧,正好盖住领带被人扯掉后微敞的衬衫领口。
降谷零随意抓起男人身前的几缕长发。
“……”
才刚开始,他的心情就原因不明地微妙了起来。
江崎源的发色是极有光泽感的暗红,和某一阶段的源千穆相同,这点早就确认过了。
之所以说“某一阶段”,便是因为源千穆死前留下的影像上,憔悴的侧影似即将燃尽的灯芯,那黯淡的红发便如将灭的微火,余火仅剩的温度,便是猝然烫伤了他来迟了的友人的心。
降谷零以“安室透”的身份审视过眼下被紧缚的男人多次,此时才更深切地意识到,很多一眼认为那两人相同的地方,均有细微之处的不同。
江崎源的红发,细看下来比不情不愿读警校时、意气风发当顾问时的源千穆更亮,没记错的话触感也明显顺滑得多——年少轻狂的当年,他还是有幸趁乱摸过源千穆的头的。
判断结果为:本质没有差异,但那个病恹恹的源千穆要是能再健康一点,再多晒晒太阳多长点肉,大概就能达到江崎源这个油光水滑的状态……
……油什么滑?
降谷零被自己怪异的心理活动噎了一下,还好冷酷的表情绷得住。
把没了作用的头发丢下,他转向下一个确认目标:
江崎源的眼睛。
自推门而入那一刻的“初见”,就被褐色墨镜挡住的这双眼,给他造成了颇大的困扰,大抵就是造成他恨与焦虑的罪魁祸首之一。
碍事的墨镜总算消失了,单是为了这份得来不易,降谷零检查得就比头发更仔细。
男人赤红的瞳孔深处晕染上了看似冰冷的情绪,却还是有火焰在燃烧,他俯身靠得越近,火烧得越炽烈,像是以此作为把他驱赶的威胁。
“不错的眼神。”降谷零还是无所谓地道,“如果您没有乖乖地坐好,我已经开始害怕了。”
友人的红眼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品,哪怕有人和他用上了同样的颜色,亦不可能复刻出连燃烧的姿态也全然相同的火焰。
是讽刺吗?江崎源就有一双这样美丽的眼睛。
降谷零没有忘记一件事:早在几年前,黑衣组织就有了把宝石磨制成隐形眼镜片的技术,佩戴后的效果极其完美,即使凑近也很难发现眼球表面的镜片。
——除非用手直接触碰。
薄薄一层布料的触感由此落在红发男人的左眼睑上,在眼睑条件反射垂下之际,降谷零的食指和拇指同时将他眼睑下端捏住,淡红的睫毛也夹在指腹间,手指强行把眼皮往上撑开,以此阻止他合眼。
“……!”
江崎源似被这无礼之举惹恼了些毫,可身体只轻微晃动了一下,就被束缚带压制下挣扎。
他的脖颈被链条向后拉扯,不能低头,面庞左右转动却不受影响,而当他试图偏头甩开降谷零的手指时,降谷零的左手如有预料般及时卡在他的颚下,将他不得不后仰得更深的头部也固定住。
“窒息的滋味不好受,还请您配合。”这么说着,金发男人已经看清了咫尺处不禁收缩的红色瞳孔,瞳仁里隐隐倒映出他不知何时冷峻中掺杂起微乎其微茫然的脸。
肉眼看不到镜片的存在。
降谷零顿了顿,迅速压下莫名攒动不安起来的杂念,就要动手直接去摸男人的眼球。
然而,他的食指刚松开江崎源的眼睑,在将要碰到缩得更小的瞳孔表面时,他不明显地蹙眉。
制住江崎源下颚的左手不动,降谷零临时把右手收回来,齿尖咬住手套的一角,把不够干净的手套脱掉。
江崎源在此间隙中闭上了眼也无所谓,这次换成褐色的手指覆上,隔着一层泛红指印未散的洁白眼皮,在眼球上从左到右一点点按挪,寻找可能会存在的异物。
降谷零下手稍微有点用力,方才还漏出些许怒气的江崎源忽然无动于衷起来,好似并未感到不适。
这个反应,是深信自己的“伪装”没有漏洞,还是真的无所谓了,不想搭理他,随便他怎么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