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化的病情和丢失的记忆这些暂且不提，造成源千穆的精神逐步滑入崩溃的又一大压力，来自于一个相较于最初，已经温柔了太多的男人。

    只知道名字是“源”的男人遵守了诺言，给了源千穆绝对清净的独立空间，过去了也这么久了，他竟然一直没有再来管控源千穆的言行。

    这也很好理解，男人自认为更成熟的长辈，有纵容不成熟晚辈的能力，也有慢慢成长的弟弟怎么都离不开自己的自信，所以，为了安抚还处于叛逆期的弟弟，他乐意给他一点他笃信要追求的自由。

    等他碰壁就能醒悟了，等他在一意孤行中找不到希望，认识到自己倔强的错误，就会听话地回来了，而等在温暖庇护所里的兄长，总能给他重新起步的机会。

    慢一点也没关系，时间还有很多——男人应当是这么想的。

    然而，自诩掌控了一切的男人还不知晓，源千穆这一次的“叛逆”筹划得更大，并且无比成功。

    Gin不知道源千穆患有遗传性基因病，男人没有让他接管研究所相关的事务，因此，从答应源千穆不向男人汇报的那一刻起，没有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他就被源千穆利用，将男人彻底蒙蔽。

    贝尔摩德知道实情，会想得多一点，派一个“生活助理”，就是她出于担忧而选择的防范措施。

    “助理”除了照顾千穆的日常起居，还要定期向她汇报千穆的身体情况，她不想让千穆误会这是监视，所以，最好选一个和千穆熟悉的人过来。

    “诸星大”便是如此入了贝尔摩德的眼，从而进了候选名单。

    她的想法很好，如若千穆有任何不适，她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前提是，“诸星大”老老实实，汇报的全是“阿方索·克托尔”在研究所期间的真实情况。

    而“诸星大”偏偏是个不老实的卧底，源千穆就是为此才挑中了他。

    能够摆布他的，能够影响他的，能够阻止他的，最紧要的三个人全部不明真相，在远方以为他的实验进展缓慢却顺利，他本人顶多因为压力缘故消瘦了一些，距离油尽灯枯还早得很。

    还有三四年，如此漫长的时间，怎么都够了，没错吧？

    多方面的原因，铸就了这一个大胆计划的成功，源千穆往真正的“自由”一下靠拢了很多。

    Gin一般不会主动联系他，贝尔摩德等待“诸星大”的定期报告，只有那个男人会给他发邮件。

    他不来见他，却要用邮件向他表示关心，不通过别的方式窥探他的私人空间，便直接在邮件中询问他过得怎么样，最近有没有什么烦恼。

    知道问了千穆也不见得会回答，男人把更多的笔墨放在家长里短的闲聊上。

    都是些想不到会出现在邮件里的内容，或者说，想不到会从这个男人笔下出现的内容。

    像什么听说哪个地方风景好，以后他们可以一起去，不过还要带上Gin和贝尔摩德，又譬如他在剧院看了一部表现力极强的戏剧，其中一句台词记忆犹新……

    每次闲谈的内容有所控制，一句不多一句不少，邮件发送的频率和时间也卡得极好，总之不会让收件人厌烦，也不会让他的存在被遗忘。

    所以说，男人要想获得谁的好感，把恶劣的印象扭转回来，他很轻松就能做到。

    源千穆那么厌恶他，仍旧被一封封不得不看的邮件所影响，被迫直面男人尽显无疑的真诚。

    男人对他的在意，的确比他对他的恨还要多。

    原先源千穆以为，男人那么关心他的身体健康，是因为他们都继承了必死的基因病，男人可能用了什么手段延续了生命，但还要留他作实验体，直至研制出能够根治绝症的药物。

    如今看来，事实跟他想的不太一样，不管他有没有充当实验体的作用，男人似乎都是不想让他死的。

    但是。

    ——他更痛苦了。

    研究并不顺利，目前还看不到成功的希望，而这是他不惜欺骗贝尔摩德，也要一路走到底的选择。

    源千穆不知道这个选择是对是错……不，他的心里或许已经有了答案，可现在说结果还太早，即使是错的，固执到偏执的他也不会相信，更不会放开抓紧手里的救命稻草。

    无论他做了什么，根本目的都是为了活下去。

    以此为前提，要他接受男人的“真心”，相信对方确实在为他考虑——不就是要他承认，他费尽苦心的挣扎，根本毫无意义吗？

    亦或者，他其实是贪心过度，除了最重要的生命之外，还在执拗地追求另一个不可兼得的东西。

    哪边都紧攥在手，哪边都不想放弃，于是，导致了一个扭曲的结局：他在求生，亦在求死。

    又绕回来了。

    源千穆怎么都不想死，也怎么都不想顺服。

    给了机会还不赶紧抓住的诸星大，象征了他心中还做不出取舍的矛盾之一，他光是瞥到这家伙百变不惊的脸便烦闷异常，自然没心情听他说什么废话。

    什么“克托尔君，你必须停下来了”，源千穆懒得说他一停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没有整天虚度光阴的卧底那么有福气，甩开黑发男人的手就冷漠走人，同时打定主意，再忍几天，诸星大还不行动，就把他轰走。

    在这个时间段，赤井秀一在源千穆心里的地位……不好意思，毫无疑问是没有地位，他比过去被评价为好用工具人的Gin还惨，源千穆已经相当嫌弃他了。

    正常情况下，他也没有机会力挽狂澜，不久后就会被耐心全无的源千穆踢走。

    是啊，【正常情况】。

    ——那极具纪念意义的转折时刻猝然来临时，源千穆和世界之外的亿万观众都懵成了问号的形状。

    “克托尔君，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问你。”

    “说。”

    “两年前的艾利克斯博士是你，绿川航还活着，你放走了他，对么？好，那就没问题了，我会救出你和志保，你只要继续保持，配合我就行了。”

    “……你有病？”

    “抱歉，之前没有及时领会到你的暗示，希望现在还不晚……”

    “不要挡路，让开。”

    “好的，今天试着炖了鸡汤，味道应该没问题，到点我来叫你和志保吃饭，不要悄悄改密码，一日三餐按时吃很重要。”

    源千穆：“……”

    诸星大疯了。

    不，他是本来脑子就有问题。

    这个被他一怒之下割掉了一半长发的神奇男人，不知和志保私下说了什么，又自行脑补了什么，突兀一改卧底应当保持的装傻稳健作风，赫然把“我是卧底我要撬黑衣组织墙角”写脸上。

    他在做饭以外的领域仿佛都很靠谱，打开诡异开关后，丝毫不见外地操持起与克托尔君有关的各项杂事，主人翁精神过于强烈，一度压过了小大人似的管制千穆哥的宫野志保。

    一下子没事做的宫野志保：“？”

    自由了又被强制失去自由的源千穆：“？”

    总觉得自己是不是跳了一百集的观众们：“？？？”

    大家都很懵逼，只有赤井秀一，这个神一般的男人始终安然自若。

    他朝源千穆发起了牛头不对马嘴的强大攻势，盯准源千穆的破绽十分讨人嫌，可又占据绝对的道德高地，每次眼看着就要把源千穆气得脸色煞白转红，他就退开，转为说服外加劝导的怀柔措施，随时不忘拉上宫野志保当盟友。

    从酒厂太子爷惨遭警校五人组组团强贴的“前车之鉴”可知，太子他最怕的就是真诚又炽烈的大直球，他最吃的也是直球这一套。

    只是，很难想象，“毫无虚假的真诚”，竟然也能跟碰瓷演戏毫不含糊的FBI卧底沾上边。

    对，就是这一点——赤井秀一竟然是认真的。

    但凡他有一点弄虚作假，源千穆都会毫不留情地踹开他，无视他，可他根本没给机会，反倒很会钻空子乘胜追击。

    一连串有效进攻下来，打得源千穆怒到一半就升不上去，四舍五入下来毫无招架之力。

    赤井秀一还很懂气堵了得疏，否则次数多了还是会炸的道理，他熬出了一锅正常偏甜的补汤，以无比自然的姿态给沉默的兄妹二人盛完饭，盯着他们吃完，自己洗完碗，就把源千穆拽到了外面的空地，用的还是源千穆张口半天，居然没能拒绝成功的借口。

    “光散步起不到锻炼的效果，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换个运动方式，去一边练练手？”

    “我没你这么闲——”

    “一直待在实验室，你的身体都生锈了吧，活动活动正好，如果担心轻重，我可以手……”

    “……想当我的手下败将，那·就·试·试·吧。”

    一句话激怒源千穆，纠正，一句话让黑衣组织太子爷为他打架的男人如愿以偿。

    谁更胜一筹不好说，总之这一架打完，双方酣畅淋漓——淋漓到齐刷刷掉进了湖里，从头到脚浑身挂水，狼狈得不行。

    烧得再旺的火气现在也凉了，尤其是身体已经支撑不起剧烈运动的源千穆。

    湖水不深，站直了只过腰，红发青年站在水里喘着粗气，不断被水珠覆过的红眸一时难以睁开，暗红无光的发丝似也被湖水洗净，与消瘦得略微内凹的面颊一同失去颜色。

    细看下来他的身形在微颤，像是在摇摇欲坠的边缘徘徊，全靠自身强大的意志力支撑。

    哗啦水声掀起，有人踏着水花，抢先走到他前面。

    “我不知道你在焦虑什么，如果你想说，我随时可以听，并竭尽所能帮助你。”

    还未与他互通姓名的男人一只手拽住垂在湖畔的树枝，另一只手抓住红发青年泡了水后更加冰凉的胳膊，有力地把他拉近：“真心换真心，你教我的道理。我的真心如你所见，希望你能再信任我一次，克托尔君。”

    说完这话，前脚已经踩上岸的黑发男人回头，绿瞳中的郑重无法被水渍稀释：“虽然还需要一点时间和准备，我会救你们的，请相信我。”

    “我没教过……”

    源千穆本想说的话顿住口边，缓慢咽回后，他看着前方这双不偏不倚的绿眸，忽然意义不明地笑了：“口气还真大，你就这么有本事吗？”

    赤井秀一微勾唇角：“援军没到，我就只敢先放大话了。不过，在这里，我至少能在你陷入两难的时候，帮你从现有的选项中，选出相对最好的那一个。”

    “相对，最好的……”

    比性命更重要的。

    到目前，依旧比性命更重要的自由。

    源千穆默念着。

    虽然还是觉得诸星大是个有病且过度自信的傻瓜，但源千穆正视了男人炽热的双眼。

    从自由之处闯进黑暗，还扬言要将另两个人带出黑暗的他，帮源千穆坚定了自己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目前还是。

    现在的他还没有后悔。

    “克托尔君，我觉得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么生疏，就让我们像家人一样相处吧。”

    “行。”

    “你暂时还不相信我也没关系，我们……嗯？”

    “行啊，家人。”

    “没想到——好，兄弟。”

    “……”

    源千穆想说他不是想跟卧底做兄弟，那句话多少带点讽刺……算了。

    赤井秀一：“嗯？”

    “没什么，我只是——以前没有兄弟，突然多了一个，有点太高兴了。”

    他反握住赤井秀一的手，只借了一丁点的力，便甩开了寒冷粘稠的湖水。

    这根被油浸透，全身沉重得几乎要窒息的灯芯，终究毅然给自己点燃了火。

    他又获得了温度、光芒与心间的一腔不屈热望，即使代价是缓慢把自己燃成灰烬。

    【……我哭了，家人……千穆有了真正的家人！真酒假酒掺水酒兄妹三人组锁了！】

    【不看动画真的没想到，赤老师竟然是这样……虽然起因是误会，但阴差阳错，反而让这两个本来绝对不可能互相信任的人成为了家人……赤老师，还是你牛逼！】

    【赤井秀一呜呜呜好有个人魅力一男的，成熟可靠敏锐真诚还会攻心，千穆这时候缺的就是一个可以理解他，帮助他的家人！】

    【笑死，连生物学研究大佬都要以身试毒，赤井秀一果然去当BOSS厨郎然后毒死BOSS快进到大结局吧。】

    【想想当初警校组含辛茹苦、呕心沥血的猫猫芳心捕获计划，再看看那个男人一个月和猫猫称兄道弟……甚至猫猫还没有进行进一步试探就成了“兄弟”，警校组真的会哭晕在鬼冢教官的办公室里啊。】

    【震惊，警校组辛辛苦苦养的白菜，要跑了！】

    【BOSS——你养的猫要被fbi偷了——（大声】

    【说起来，警校组攻略猫猫累死累活了大半年，赤老师的进度是不是比他们快多了啊，时间跨度多久来着，三个月？】

    【咦……时间……嗯？好像……等下这一集演了二十分钟，一共四五个事件，全是从早上到晚上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

    【从见面第一天开始算下来——他妈的，赤老师只用了一个月，就攻略了千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