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男人口中说出的“如何”, 不是在询问后来者被拉扯捆缚在黑暗中无法挣脱的感受,而是最简单的——
他心血来潮,把自己扮成了想要逃走的叛徒的模样, 所以顺口一问,自己扮得像不像。
源千穆没有温度的视线扫过那张虚假带笑的脸, 毫无反应地错开, 反而在那具泡在血里的僵硬尸体上停顿了更久。
约瑟·艾利克斯, 不是人体实验室的“熟人”, 但源千穆曾经见过他几面。
这个人负责组织内部的另一个重要秘密项目,两大项目的研究目标似有部分交集,他几年前过来要过资料, 源千穆也就是在那时看到了他。
当然,他当时的身份是躺在手术台上被人开肠破肚的实验体,而约瑟·艾利克斯却是地位颇高的参观人员,第二研究所负责人被引进实验室, 近距离查阅实验记录, 审视特殊病例在实验中的即时反应。
如今处境逆转, 当初只能躺着一动不动的少年稳站在房间里,趾高气昂的博士则被尸斑侵蚀,过不了多久, 便连半根骨头也不会剩下。
对此, 源千穆不会产生任何近似愉悦的情绪,他对从死人身上找愉悦感毫无兴趣, 约瑟·艾利克斯死在这里的原因更重要。
艾利克斯博士背后的研究项目, 是他目前还不被允许接触的秘密, 但直觉告诉他, 这个秘密对他而言至关重要, 甚至于,过去数年只靠邮件和贝尔摩德口头转达来彰显存在的男人,此时会出现在他面前,也与这个秘密有关。
只不过,过度的好奇心需要拿命来铺垫。
源千穆十分看重自己维持不易的生命,他绝不会让正看注视自己的男人抓到把柄。
“如何?”男人又问了一遍,看似对他有着超出旁人太多的耐心。
源千穆这才正式开始打量他。
他看这位初次见面的“兄长”的眼神,就像不携带自身人格的仪器,映入眼中的是精密的数据,得出的结论也不会掺杂个人感情,任谁来也挑不出错。
那位先生做的伪装异常完美,外貌特征完全相同,连死去的博士少见阳光的过白肤色也复刻了下来,应当是出自贝尔摩德之手。
然而,在源千穆内心看来,这个伪装简直破绽百出。
最大的破绽在那双平和看着自己的眼睛。
太蓝了。也太亮了。
由这双蔚蓝澄澈的眼引出了更多的突兀之处,首当其冲的气质,便与阴沉刻薄的艾利克斯博士本人毫无共通之处,还有他的神情,他的姿态,都构成了游戏人间般的轻松,并且,换到任何带血或干净的场景都适用。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神色中透出期待,好似翘首以盼。
不谙世事的纯净无害,残虐不仁的冷酷漠然,怎么会同时汇聚在一个人的眼底?
有一瞬间,源千穆感觉有些想笑,虽然他口中正波澜无惊地说:“还行。”
不管这幅模样是男人装出来的,还是他真实所有,光是某些形容词会出现在黑衣组织的BOSS身上这一点,就是个十分好笑的笑话。
谁会傻到认为黑衣组织的首领“单纯无害”?
然而,对方毫不在意地将自己“真实”的一面袒露出来,似乎想亲身证明——他对他,一定是“无害”的。
“还行,那就是不错的意思了。”
得到了评价,黑发蓝眼的男人好像很高兴。
他随手把没用了的镜子扔掉,小小的掌心镜正好落进了角落里凌乱的杂物堆,一些没放稳的物件被砸得重心偏移,哗啦往下滑,其中,就有几个像是碎块的东西在地面弹跳了几下,滚到了男人的脚前。
男人自然不会低头去看,他倒是往周围看了一看,没找到第二处可以让人坐下的地方,干脆往旁边挪了一点,不拘小节地用袖子把桌面擦了擦,杂物也稍微收拾了一下,腾出一个位置。
做完了这件不该有他亲自做的小事,男人直起身,兴高采烈地朝停在门口的红发青年招手:“过来坐,让我仔细看看你。”
源千穆真的走向了他。
还没走近的短短几秒钟里,看到红发青年的人难免会认为,他只是表面还挂着维持自尊的冷淡,其实已在软硬交替的挟制下,选择了最利于自己的顺从。
可真相很快揭露出来。
走来的途中,源千穆踩到了散落在地面的其中一块碎片,碎片足够坚硬,只在脚下发出了咔哒的轻微磕碰声,他仿若不觉,踏着碎块走到了男人面前。
就在还有半米的地方停下,任凭男人微微歪头,凝视他的蓝眼里流转出怎般危险的光芒,他也不再动,冷漠的脸上写着悉听尊便,就像一只始终将颈扬起的高傲的鹤。
互不退让的对视将时间无限拉长。
正当源千穆以为已经变色的男人就要发作之时,这个阴晴不定的家伙却是突然噗嗤:“不坐就不坐吧,被你俯视,我是不会生气的。不过说起来,你这个性格跟我一点也不像,就不能稍微活泼一点吗?”
“……”源千穆微垂眼睑,语气里倒有了一点阴阳怪气的调子,“真抱歉,活泼不起来。”
这时候,如果男人要说一句,你和那些可爱的年轻人待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很活泼吗——诸如此类的话,源千穆会瞬间和他翻脸。
好在男人大概觉得拿小朋友们吓唬吓唬他就够了,没有做得更过分的必要,很是体贴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在研究所的新工作顺利吗?”
“还行。”
“环境还适应?应该没有人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
“饮食作息方面呢?进了职场也别忘了坚持锻炼,跟上次的体检报告相比……唔,千穆,你好像没怎么长高啊。”
“……”
男人的问话一句比一句更讨厌,飞速攀至厌恶感的顶峰。
同样的话题,源千穆和贝尔摩德聊,是一种忙里偷闲的放松方式,而聊天对象换一个人,就成了毫无真情实感的敷衍应付。
毕竟他们既不熟,又有化解不开的“仇”。
源千穆无心跟单方面厌恶的“家长”讨论自己卡死在179cm的身高问题,更何况,男人问得再多也是浪费时间,他想要的答案根本无需当事人回答,只要通过时刻不曾放开的监视就能知道。
“你已经见过Gin了,也和他私下聊过了,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聊得来么?”
男人就像每一个有事没事就喜欢唠叨的兄长一样,分外关心自家的孤僻弟弟的交友问题:“老泡在实验室对身体不好,你随时都能支取假期,多走走,刚好Gin也是忙得忘记享受私生活的类型,你们可以约着一起玩玩,酒就别喝了……要是不喜欢他,你也可以找你的朋友,现在就可以随便找一个任务,你们相约出去散散心,怎么样?”
男人毫无意外地发现,在提到“朋友”这个词时,在面前直视他的红发青年周身气势顿变。
他深知自己威胁不到他什么,说是自不量力也罢,仍旧坚持露出警告的神色。
“千穆,不要做一只可怜的小猫。”男人微笑着说。
“懵懂的眼睛刚刚睁开,爪牙还没有锋利,踉跄着走出两步,便以为所走过的距离,途中看到的两三只蝴蝶,就是一整个世界……不,世界没有这么小,你还可以去更远的地方,抓到除了雨夜过后就会断翼而死的蝴蝶之外,更漂亮的活物。一匹银色的狼如何,美丽而强大,关键还足够忠诚,是不是挺不错?他是我想送给你的礼物。”
“——不要急着反驳我,这对你没有好处。”
男人只用目光就压下了年轻人的锋芒,这是他不允许的棱角,因此语气强势,不给任何回转的余地。
方才所见的那无害又亲切的形象,瞬息间如雾气般退散了,前后反差巨大,几乎让人怀疑前者是否曾存在过。
湛蓝海洋成了暗潮涌动的黑海,男人仍在笑,再开口的嗓音似也恢复了和缓:“我刚才所说的美好愿景当然是可以实现的,前提是时间富余。”
“不过,千穆。”
他话音一转,变为发自内心的担忧:“你还有多少时间呢?”
“如果实验没有重大突破,也只剩下五六年寿命的你,竟奢侈到连最后的时间也不以为然了,就要为了一群远没有你的性命重要的弱者,冒死违逆我吗?”
“……!”
源千穆的脸色顿时惨淡若薄纸,可与被扎破最不想面对的现实的痛苦相反,他赤红的双眼厉色不减,反而浮起更多的阴翳。
“我,只为我自己。”他一字一顿道。
“很好的发言。”男人夸奖,“比起朋友,性命更重要,比起性命,自由更重要——年轻人总会产生这样天真可爱的想法,我完全可以理解。”
“没关系,我可以假装不知道,你对你只相处了大半年的朋友们还抱有不该有的期望。等你再长大一点,由衷体会到生命之可贵以后,就会意识到,还是自己的生命更重要一些。”
“无论如何,你都不想死。”
“这也是可以成真的,只要你把期望的对象换一个。”男人悠悠说完,朝前伸出手,等待另一只肤色更白的手主动和他相握,“只要你愿意听我的话。我许诺,死亡会离你很远。”
他的话语仿佛带有一种神奇的蛊惑色彩,有时也只需一个轻垂的真挚眼神,便能引诱警惕或无知的听者无条件对他托付信任。
即使只是内容本身,对源千穆而言,也有着极难抵抗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