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还是那么白净,只是白得让人觉得很不正常。
从外表上看,他应当还是和他们同龄——也不知道是身体年龄没调对还是性格影响,自家那个反而看着比他们年轻好几岁——可无论是神态,还是骨瘦如柴的躯体,都不自禁显露出一丝苍白的老态。
他空荡荡的眼里只看得见零,然而,即使能看见这一个人,零的存在也被某种更深更沉的阴影遮挡了,只能占据极小一块位置。
——为什么?
四人想询问他,又像是在不甘地反问自己。
——为什么,他会变成这个样子?
心头那一点玩笑性质的怒气全散了,留下的全是悲哀,莫大的伤感。
沉默片刻,另一个意味的怒火骤然而起,他们还没有明白所有,但,他们显然是有资格愤怒的。
质问的对象变成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
——不管是零,还是千穆,他们都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
——命运究竟有多大的恶意,非要把他们磋磨至此?
——为什么,他完全不【看】我们?
就因为根本想不到究竟是“为什么”,四人才会愈发怒不可遏,光是把拳头捏得咯嘣响还不够,这股怒火必须发泄。
有人先重重地跨出一步。
是萩原研二。
这个性格活泼的拆弹专家向来喜欢笑嘻嘻,还没有人见过他真正生过气,现在就算是见到了。
他的神色沉下,瞬间严肃起来,浑身气场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梦里,他自己撞出骨撕裂的脚趾完好无损,没有疼痛不便的影响,纵使骤然加速,他也游刃有余,比谁都快地跑出了残影——
“——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之先捕获!”
趁轮椅停滞不动的那一瞬,萩原研二抢先零一步冲上来,两手抓住轮椅后面的扶手,推起轮椅撒腿就跑。
跑的方向显然不是BOSS要去的那一边。
他蹿得太快,当机立断就连轮椅带人一起推走,事发得过于突然,轮椅里的BOSS和没见过这操作的零一下愣住,竟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
为了zero停了这一秒,是BOSS今天第二大的失误,最大的失误就在身后:他怎么都不该对抢来的四人组视而不见。
现在他意识到实际与计划严重不符了,虽然还是没有将重点放在制造意外的人身上,但好歹回过了神,要立即摆脱猝不及防的窘境——搭在扶手上的双手用力,试图起身,离开轮子转得飞快的轮椅。
在zero梦里的他可以行走,只是现实中已习惯坐着轮椅行动,进来以后忘了改过来。
而他又忘了,忘了自行站起来该怎么做,起来后又该怎么迈步,以至于行动被迫迟缓。
“不行!不能让他起来!”
伴随一声着急的大喝,反应至少比零快的异世界三人也狂冲赶上。
其中一个人眼尖腿快,见BOSS只差一点就要完全站起来,不管是跳下来还是往前摔都很危险,他顾不得想出别的办法,冲刺到轮椅前面,再一个跃身——
突然被迫沉沉地坐回去,腿上还压了一个大汉的BOSS:“…………?”
BOSS此刻的表情非常茫然。
当然,他一直以来的神色都很空白,但迷茫与单纯放空还是有区别的。
一个比他高还比他壮的大男人突然横坐在他大腿上——虽然这个人稍微还有一点自觉,把无处安放的长腿搭在轮椅的扶手上,极力给他减少了一点压力,但不能否认,他就是这么自来熟地、大大咧咧地压在了他身上。
还顺便抱住了他的一只手。
第一个看不下去的反而是推轮椅的人:“我靠小阵平!你这几百斤想把小千穆压死啊!”
这人脸一红,回应却很狂躁:“没来得及细想就这么动了——不然他被你甩飞出去了怎么办!妈的,我没有几百斤,你推不动就换班长!”
“我推——我确实推不动了靠!换人!必须换人!换成不会把小千穆压塌的!”
“不是、为什么一定要压着他,你们就没想过放过千穆……不行不能放,换我来!!!”
“景你比阵平更壮好么!话说你是不是闲下来又去做甜食了?”
“我!没!有!在这里还是正常体型好吗!……对了,零!这个憔悴版瘦了不知道多少斤的零应该没问题!”
于是。
反应最慢——或者说已经傻了的零,作为轮椅绑架团伙硬拽来防止“人质”逃跑的“重物”,被强行按在了轮椅上。
绑匪们考虑到重物再憔悴也比人质更壮,贴心地把他们换了个位置,让重物把人质抱住,特别叮嘱一定要抱紧了,跑了反正哭的是他不是他们。
零:“……”
重物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中途突然忘词。
他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理,某种久违的心情远大于错愕和震惊,心头没来由多出了一点暖意,死抓着的执念竟也悄无声息淡了些许。
印象十分模糊,但好像,他真正的同期,就应该是这个闹腾腾的样子。
虽然有点过分闹腾,实在是出其不意……
忽然顿了顿,他不那么自然地把双臂收紧,怎么都不会放手的意志分外坚定。
BOSS:“……”
BOSS还在茫然。
拜更加难以理解的意外所赐,BOSS进入了意识不太清醒的时间。
他本能地排斥及厌烦这个无法预防的行为,原想要强制脱离梦境,可就在这时,他得到了zero的心情明显好转、生命力活跃迹象再度出现的提示。
在依旧强制脱离和暂时留下观察zero之间二选一,BOSS犹豫了许久。
维系zero的生存是重中之重,他就是为此而来,也应当果断选择后者才对,然而,本能的抗拒给了他很是陌生的警告——再多留一阵,还会有更难以预测的意外发生,那时候,很【危险】。
弃之不顾,zero会死掉。
再留下来,他会有危险。
BOSS讨厌危险,可要他抛弃zero也很困难,犹豫着,犹豫着,轮椅就被推到了又一个陌生的地方。
接替萩原研二推轮椅的伊达航怀念地望向前方,不禁感慨:“大冬天的,樱花也开着啊。”
诸伏景光也笑道:“这边的天也跟来路上的不一样呢,像走了几步就从冬天进了春天,天空湛蓝,阳光明媚,樱花绚烂,我们拍毕业照那天也是这个天气吧?”
“唔……”萩原研二四处打量完,干脆幽幽地瞅了一眼零,“我觉得大概也许就是我们拍照的那天,喏,看那边的垃圾桶。”
开得最好的那棵樱花树旁,垃圾桶里丢了五个啤酒空罐子,还有一瓶画风突兀的果汁。
毕业日拍照之前,六个人为表庆祝,偷摸着买来酒水,热热闹闹干了个杯。
五瓶低酒精含量的啤酒是他们的,果汁当然是千穆的,事实上千穆连果汁都不想喝,因为他觉得当众干杯的行为实在傻得令人发指。
对了,拍集体合照的行为也很傻,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
“零……行吧,果然是零。不过,既然都到这里了,我们有机会碰到藤原老师吗?”松田阵平毫无意识地说。
当过他们副班的藤原老师,在他们毕业不久就调走了,上次见到他,还是在“阿方索·克托尔”的葬礼。
那一次的重逢并不愉快,藤原老师来了,给了松田阵平一拳。
松田阵平对此耿耿于怀,倒不是记恨那一拳,他的执念是没能向因为爱护千穆,所以倍感悲伤的藤原老师道歉。
“藤原老师……”
“说起来,真的一直没遇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在……”
“藤原老师他……”
藤原老师。
每个人都念着这个名字。
只有BOSS毫无反应,仿佛这个名字对他而言依旧陌生,比路过所见的花草好不到哪里去。
零的神色微动,似也跟着想起了记忆深处,某张好像始终带笑的面孔。
“藤原……副班……”
他默念着。
于是,一个笑眯眯的干瘦男子,从警校内走出。
“怎么才过来,我等你们很久了。”
“他”的手里拿着相机,直直地朝他们——不,是朝正当中的某个人走来。
“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那人身上。
无法回避,那人也看到了他。
“……
“………………?”
毫无征兆,BOSS愣住了。
最初的那一瞬,他看向“他”的视线与看zero以外的其他人无异,赤色的瞳孔里只有填不满的漆黑空洞,来人是谁,长什么模样,都对他毫无影响。
可是。
可是。
想起来了一点。
BOSS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
他用尽全力甩开零的手臂,猛地站起来,以自己无法理解的速度转身,朝外走——他不知道原因,只是下意识地想离开。
然而他又忘了。
迈出的第一步慌忙且急促,周围的四人刚听到声音转头,没来得及伸手把他抓住,他的身形就踉跄起来,很久没有受力的膝盖发软,眼看着就要摔倒。
是最后过来的“男人”上前,稳稳地接住了他。
BOSS的身体没有理由地僵住,惨白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外人能看清的情绪。
但他并没有因此放弃挣扎,相反的,他抗拒的程度在加大,几乎要甩开“男人”的手。
“没关系,不要怕啊。”
这个人温柔地、用力地从背后抱住他,用自己的力量,把他的正脸转向众人。
“我等你们很久了。”
“能拜托你们,陪陪他吗?”
“藤原老师”深深向他们低头,恳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