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田阵平的世界很简单, 因为他拥有的比其他任何人都少。
五岁之前的生活忘得一干二净,连点渣也没剩下,研二很早的时候会对他说这样也挺好的, 全忘了就不会惦记,以前是黑的白的亮的也就跟他没关系了。
但后来研二再没有这么说过,仿佛他本质从未认同过这番说辞,有心想要安慰,可在发现安慰与否松田阵平都理解不了他的意思,并且是真的没把丢掉的过去放在心上后, 他便放弃了无用功,转而全权代表发小, 从此一个人做两个人的决定。
松田阵平对此没有意见,无条件信任的原因不只是他潜意识认定研二不会害自己,就算某一天突然对他说我们去死吧,“死”这个结果也是为他好,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无暇顾及这些“小事”。
他那时有得最多的东西就是“恨”,随着重要之物被逐一洗去, 留下的痕迹越来越少,空空如也的脑中便被无实质的激烈情绪一鼓作气占满, 并顺势成了他活着的【燃料】。
燃料即是动力,按理来说他应当是被洗脑得最彻底,求生欲最强, 忠诚度也最高的狂热分子才对, 可“大人们”显然想不到, 松田阵平的脑子里还藏着别的问题。
他被关得太久了, 始终找不到报复的对象, 满心的恨意无处发泄,心底里那面目可憎的丑恶嘴脸忽然与周围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黑暗混淆。
反正都是模糊不清、触之不及的,恨“警察”与恨“组织”,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
卷发少年刚点亮明灯生出了一点恍然,灯却“啪”地一声灭了。
被强制灌输进来的思想凶狠地掐灭了那点火苗,反复强调“组织”是他要献上生命的忠诚对象,这一点死也不能遗忘。
松田阵平被迫再度恍然大悟,为自己的愚蠢无知悻悻黯然。
只是。只是,他的心里依然是矛盾的。
憎恨——忠诚——憎恨——忠诚——
对拯救并培养了自己的黑衣组织,到底应该抱有什么感情?
以为粗暴地任选其一不去多想就能松一口气,但选了以后反而更加难受,千百只蚂蚁在心脏所在的位置攀爬噬咬,麻木酸涩而又刺痛难忍。
最难受的时候,松田阵平会捏拳狠狠地砸自己的头,他向来控制不住力道,也从不留意方向,好几次不留余力地砸中太阳穴,脑海深处像炸开一般轰隆巨响,嗡嗡余音泛滥不绝,本就没入黝黑的视野骤然更暗——但即使如此,那分不清怨恨对象的痛苦仍如影随形,丝毫没有要被覆盖的趋势。
如果没有萩原研二,他早就用额头撞上生冷的墙面,黑色的血流淌满面,嘴里不住发出垂死野兽般的无助嘶吼,直至死寂无声。
因为有萩原研二,他的处境稍微好了一点,也由此活到了后来。
“小阵平、小阵平!看看这些是什么?你以前喜欢现在肯定也喜欢对吧,我把能用的……看不见,看不见你就用手摸啊,笨成这样,唉!”
研二说他喜欢机械,小心翼翼把偷来的零件带回来塞给他,松田阵平垂着头,听话地把零件挨个摸索了几天,便可以上手组装了,如此迅速,说明他确实很有天赋,而且他也确实很喜欢机械。
在凑出一个勉强能用的小发动机,一块不知道有什么用的简陋电路板,以及一堆杂七杂八有用没用的垃圾后,他学会了用现有的材料制作□□、
到了这一步,心间莫名多出了一丝很是陌生的情绪,尤其是专心致志与引线电路相伴时,这种情绪失常会出现,甚至能够短暂压过困扰他多年的迷茫暴躁。
松田阵平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什么,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走捷径询问研二。
他的好奇心和欲.望太淡太淡,悄然诞生的新事物固然奇妙,却主导不了已成定局的形势:喜欢、讨厌,忠心、憎恨,什么都救不了松田阵平这个人,一日理不顺矛盾,他便永远没法“正常”起来。
不断加重的病情体现在体检报告上,最终化作了留待清理的最低评级。
研二说我们给大家送礼物,连我们自己带上大家一起炸掉吧,他无所谓地说好啊,事后其实也想不太明白那时研二为什么话音哽咽。
离开黑咕隆咚的研究所以后,松田阵平看到了在街头懒洋洋散步的警察,想到了没有放弃自己、还送自己去上大学的BOSS,该憎恨哪一方、热爱哪一方瞬间分清,自然而然“不治而愈”了。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好了很多,豁然开朗后身心舒畅,杀了一个瞥到一眼就恶心难耐的警察,可以随心所欲地组装各式各样的机械,用组织发的生活费买最好的零件,能为组织奉献力量更是心潮澎湃——什么?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潜入警校当警察?
松田阵平高兴不起来了。
他对研二放狠话:“我迟早要把警校炸掉!”
“嗯嗯好啊,炸,都可以炸,只要班长今晚不堵在宿舍门口守株待我们,我随叫随到替你望风……不对!都听我说!我收到消息,五分钟前有人在南教学楼方向目击到目标,目标不可能绕路绕回食堂!”
“还不是因为你们老惦记着把学校炸了,不然我至于大晚上不睡觉跑出来喂蚊子么!真是,零和景都放弃在千穆门口徘徊了,你们俩能不能也消停点……谁说目标不可能绕回食堂?目标虽然每顿吃得少,但三餐规律,现在正午十二点,便利店方向无人经过,他的最终目的地只能是食堂!”
松田阵平被抢白又被岔开话题,反应了一阵才重现怒色,试图强行把自己的场合拽回来:“……我还要找源千穆要个说法!”
“我反对,目标和教官关系匪浅,尤其是藤原副班,我上次还看到他给目标带饭,目标直接回宿舍的可能性更大。”一个人严肃地参与完分析,扭头对他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松田君,开学那件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也该放下了,大家不是说好要一起和千穆交朋友吗?”
“卷毛白痴,别忘了我们还有任务!”
另一个人紧接着警告,后面的长篇大论听着却有些不对劲:“源千穆这个人的确还算可以,和他处好关系有利无害,当然,不管你们是真的想跟他交好还是怎么,反正我只是为了完成任务……目标就不能躲去教官宿舍了吗!以目标的狡猾,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待在最危险的地方被我们堵住。你们随意,我先去了。”
松田阵平:“……”
“你这个芹菜白痴!明明就你最想跟源千穆交好,还瞎扯什么借口。”
直言不讳把仇恨值最高的黑皮怼到脸色顿变,松田阵平气不顺,又怒怼下一个:“哦,你才是最变态的,不知道装出来的好人模样很刺眼,表现得越殷勤越容易起反效果么?”
诸伏景光的笑容也僵住了。
松田阵平突然爆发,连斩两个变态于马下,一时间“杀气”未散,被他用视线扫到的剩余两人不禁浑身一紧,好在一个是发小一个是挑不出刺的好大哥,松田阵平看了他们一眼,一个字没说,自顾自甩开四人往反方向走。
“等下,小阵平!你和小千穆的误会不是已经解开了——”
“我还有别的事要找他!”
“那也别这么杀气腾腾啊,都跟你说要好好相处……”
“哼,谁要和他好好相处。”
卷发青年头也不回,边走边将蓝色制服的长袖挽到手肘中央,周身如烈火升腾的汹汹气势不但没见少,反而更浓烈了。
“喂!松田!”伊达航条件反射头痛,快步追上去拦人,但还没走出几步就被萩原研二拉住。
“没事没事,让他去吧。”藏着心事却从不展露的紫眸青年只在发小怒而反驳时愣了一愣,随后释然得极快,此时的笑里还有几分欣慰。
他对伊达航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小阵平不听我的话啦,还会用最耿直的实话捅最狠的刀了,来这里之前的他从来没这么活泼过,几乎不会理人,所以我觉得是好事来着……啊不好意思小降谷小诸伏,小阵平他还没学会委婉,你们体谅体谅,哈哈,别的不说,大家已经是朋友了嘛。”
“……少来这一套,我们只是恰好一起行动的临时小队,要拉关系你直接对着目标拉。”
“行行行以后再说,搞半天都是一类人,别扭得要死……没什么,唉这不是没抓到嘛,也不知道小千穆怎么这么会躲,跟在警校里有内线似的……嗯?难道是——”
大步走远的松田阵平自然不知道他们后来说了什么。
他离开应该是为了找不知道躲在哪里的源千穆,可心头没来由地烦闷,似乎又不止如此。
被丢进警校,是松田阵平人生的重要转折点,重要性可能足以与离开研究所持平。
他的世界本来还是那么简单,主要构成部分依然是牵着他走的研二、对警察的恨、对组织对BOSS的忠诚,以及占比稍小但不能忽略的对机械产物的喜爱,但在警校待了不过一个月,以上的成分比例就在不知不觉间重新分配,更恐怖的是,还被强塞进了他个人觉得完全没必要的新的成分——
为了那位先生交付给他和研二(和无关紧要路人)的真正使命,他们不得不和那几个路人抱团行动。
这就相当于,原本只有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的狭窄空间,不得不又挤进来三个人,五人性格各异,算是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了十三年,那期间说过来的话加起来没到十句,此时强凑到一起自是哪里都尴尬,磨合起来很是费力……好吧,意外地不费力。
他们天天研究怎么接近源千穆,怎么在不被揍的前提下跟源千穆正儿八经对上话,许是因为挨过同样的打,对完成任务的渴望同样的强烈,在紧迫之中急速打成一片,有时差点要以为,他们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一般,不然相性怎么如此良好。
当然,“良好”目前还没有人承认。他们之间也有产生摩擦的时候,但最大规模的争执,也只限于口头伤害——就像松田阵平方才张口插的那两刀。
分不出是“喜欢”还是“讨厌”,反正他极不习惯多出来的这一部分,避开也是为了让自己回到放空不需要思考的安稳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