萩原研二盘腿坐在宿舍的单人床上, 左手托着腮,好似正百无聊赖地盯着对面什么都没有的墙发呆。
他的手肘压在微微翘起的膝盖上,集中于一边的重量破坏了平衡, 身子自然而然地往左侧偏,很有不小心一头栽下床的风险。好在他自己坐了一会儿, 也觉得这个姿势不大舒服, 临时下去了一趟, 把随便丢在宿舍里哪个角落的炸弹抱了上来, 压在自己的右腿上。
重心□□了,右上臂搭在炸弹不平整的顶部, 悬出去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常人避之不及的危险物品——哒、哒、哒,与指示红灯闪烁的频率重合,硬是被他敲出了悠然的节奏。
倒数一分钟。
哒、哒、哒……
倒数三十秒。
哒、哒、哒……
倒数十秒。
之后不需要靠打节拍来计算了, 萩原研二自己数就很方便。
“九, 八……呃呜……有点困了, 到多少了来着?”
小小打了两秒的瞌睡, 惊醒, 晃头,继续没心没肺地拖长嗓音。
“哦, 六, 五, 四——”
脆弱的生命即将进入最后三秒倒计时。
但是没有后悔。
完全——没有恐惧、悔恨、眷恋不舍的必要。
萩原研二认为自己在做一件重要且不可取代的大事, 神圣感堪比天赐的使命, 一如偷盗火种的普罗米修斯、飞跃洪水的诺亚方舟……哈哈太夸张了是吧, 人到死前胡言乱语也是正常现象嘛。
虽然这一义举所蕴含的价值足以令忠诚的猎犬血液喷张, 但他还是无法免俗地想要走一个思考人生、升华自己的流程。
首先, 再次对自己灵机一动想到的高效计划予以肯定。
最终目标非常明确, 萩原研二半瞎猜半推理地无限接近了真相,他笃定捆缚在源千穆身上的锁链不是好东西,并且有极高可能性与自己的【死亡】密切相关,既然已经提前得到了标准答案,那么现在就只差验证的过程。
要验证也简单,他怀疑自家心软好欺负的BOSS或许能预知未来,所以那天才出现得如此及时,那么,给自己人为制造一次生死危机就行了。
不对,这个说法很有问题。
想要验证的结果绝对正确,就不能心怀侥幸,不能留下余地,换而言之,就是不能只是【危机】——他必须抱着自己一定会死的念头。
决心一旦动摇,生出“万一小千穆没有赶来救我怎么办?”“等到最后三秒就把倒计时暂停”之类的怯弱想法,便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源千穆预知到他最后不会有事,所以没有露面,验证的行为变得毫无意义——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呢?由于自己没能严谨到底而产生的疏漏,会不会对未来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会不会……
因为他,害死他重要的朋友、仅此一个的BOSS?
萩原研二几乎没迟疑地意识到自己不敢赌,也不想赌,他很没道理地憋起了一肚子怨气,由于目前还抓不到虚无缥缈的憎恨对象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只能捏起拳头将床铺拍得嘎嘣响,自顾自怨天尤人,晦暗失色的眼底不住地酝酿恶意。
但很快他就豁然开朗,开心地想,也不需要多苦恼嘛,只要“再”死一次就好了,反正五年前他就该死了,伴随“砰!”的一声,把自己和小阵平连带着研究所的其他人一起炸成灰烬……如今还能多赚一个小阵平,以及当时还不熟的零他们的命呢!
萩原研二专门挑了一个全员出勤,除了自己没人在宿舍的时间,和他同时放假的松田阵平被他找借口打发远了,按照预期,当他听到轰隆巨响拼了命地往回赶时,至少需要一刻钟起步。
地点选在宿舍也没什么特殊的原因,单纯因为懒得跑太远,还有小阵平前几天才抱怨单位的宿舍比警校的宿舍住着还要不舒服,干脆借这个机会推平了,好让小阵平顺理成章地搬到外面租房住。
似乎换一个地方试验能一箭双雕,创造更大的价值,比方说现在这个点儿,有一打警视厅长官在六楼开会来着……说起来,有必要么?
萩原研二自己倒是无所谓,如果BOSS希望他一命换几十命,把烦人的警察们一窝端了,他二话不说就去五楼正对会议室的房间里蹲着了。
但是。
“……应该不会希望我这么做吧?”
最后三秒。
各种奇思妙想掺杂顺带而来的性格剖析,将瞧着吊儿郎当的黑发青年的大脑塞满。
毕业后留长的刘海晃了晃,挡住了沉思中的右眼,萩原研二仿若般强行走马灯般,重点回顾了一番BOSS是个怎般不像BOSS的人。
怀揣强烈目的性接触的前几个月,他就在确定和怀疑中反复横跳,原因无他,BOSS除了身份是BOSS,有意无意所展现出的任何特性,不能说已成可怖与神秘代言词的“那位先生”有多深关联,只能说毫无关系。
实质性证据的来源,是大家敲晕千穆,齐心协力掀了泥惨会场子的那一次,萩原研二对“藤原副班”的身份有一定把握,不出意外他就是不放心BOSS,特意跟过来的组织高层,因此他不假思索把BOSS出事的事情告知了藤原老师,随后就得到了以他们的地位根本不可能获得的便利与特权。
于此,再没什么可说的了,足以令人窃喜的真相水落石出,萩原研二越发安心,并在得知BOSS即将“卧底”组织的好消息时笑得最大声,大家还以为唐突滚到地上去的他抱着肚子笑抽了筋。
礼节性在最后的最后回顾一生,第一反应自然是【赚大了】,从实验室出来的可怜兮兮半废品能和BOSS交上朋友,还有幸解锁了无数次BOSS亲自代刷卡还债、BOSS亲自帮忙打饭、和BOSS勾肩搭背、被暴怒的BOSS殴打……等等成就,此生不虚!
虽然还是有一点点愧疚。
萩原研二有考虑过,自己在欣然赴死之前,要不要发短讯给BOSS道个歉,老实承认过去那堆积上天的罚金是他故意撞出来的,理由还幼稚得颇为难以启齿……
不过,应该也是可以理解的?
因为一早便敏锐地觉察到他的一点点同情、分量格外多的责任心,所以忍不住卑鄙地搞起小动作,故意消磨他的精力,让他不得不把更多的注意投落在无家可归的弃犬们这里,渴望归属,想要重视,不希望第二次被抛弃……什么的。
果然,还是应该给BOSS道歉。萩原研二想着,却只在提前输入好的文字下面额外加上一段,嘱托小阵平看到消息后,别急着发狂地满遗址扒拉他的骨灰,先代他跟小千穆说声对不起,还有还有,【这件事】,也实在对不起——
——应该不会希望我这么做吧?
——源千穆,其实更不希望我莫名其妙地死掉吧。
随意压住催命符的手臂似乎轻悄悄地颤了颤。
原来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故作轻松地绕开不提。
这个交易很值,不是说了么,归根结底还是他赚了。萩原研二在心里说,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弥散开的轻快彻底扫清了他的不舍,他的执念如卷起血腥张开的狼牙,将要奋不顾死地撕碎挡在面前——别人的面前——的所有阻碍。
就像那日似是一下子想通了更多事情的源千穆那样。
有了比性命更重要的存在呢。
原来曾经一度对人生、对未来失去希望的人,也会有想要守住的东西……这么冠冕堂皇的话适合他说么?有点不习惯,不过姑且就这样吧。
倒数的第三秒,萩原研二尝试把压麻了的双腿伸开,临时换一个舒展的姿势。
左手支撑在身后,乌鸦的死忠鹰犬提前嫌弃地把警服扔到地上,他发出嗟叹般向后仰头,视线却仍旧死死地钉在备用机所显示的监控转接画面上。
摄像头安置在楼下,正对从外界前往爆处组宿舍的唯一出入口,有任何匆忙奔来的人影靠近,身处楼上的人都能通过实时监控看见。
准备充分。
他过去不可思议地得以从一方灰暗无光的狭窄棺椁中离开,辗转数年后,竟然又自愿回到了另一个棺椁里:自己打开棺盖,心安理得地躺入,与心跳重叠的电流闪烁着陪伴他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