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展到这一步并不意外。
虽然要比预想的快了一两年, 但快慢其实都没差,毕竟是早就注定的结局。
就像挂在枝头孤零零摇摆的那片枯叶终于被秋风吹落,等它在空中颠簸几转后归于尘土,所有人便知道, 已然到了冬天。
任谁来观察源千穆这一年来的表现, 免不了都会觉得他看得很开, 对救命的研究从没有松懈过, 可如果努力了还是不能救, 他似乎也不强求。
纯纯的误会。源千穆的境界没有这么高, 要是真的生死看淡, 他就不会近乎偏执地在意某些人的立场。
能够逃避的绝大部分问题,他要么视而不见,要么故意忽略, 而对于逃避不了的死亡, 他总要给自己找一个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
因为他一不小心就在某些人身上投入了太多,眨眼功夫心血全没了, 他会心痛, 因为某些人勉勉强强算得上人才,好好活着比憋屈地死掉更划算,因为他们其实对他差不多、大概、应该挺重要的……
只是有点重要,没重要到他脑子一热豁出命去救人的地步, 改变命运要付的代价的确影响到了他,但也就那样,归根究底,他不过是——顺便。
都说了源千穆不知何时养成了斤斤计较的坏习惯, 他打一开始便想得很清楚。
他本来就会死, 跟任何人都没关系。
这个世界存在着一层无形的阻碍, 源千穆在不眠不休的反复尝试中发现了它,冥冥之中意识到,这层阻碍限制了科技力的上限,除非奇迹再度出现,界融提前结束,第三次界融恰好融合到一个更先进的世界,否则他待在这里,必然无法与时间和命运抗衡。
既然已经一眼望到头了,那在过去的路上随手捞几个笨蛋,完全可以解释为利益最大化——这个理由很不错吧?
源千穆一度以为自己被说服了,并且心甘情愿地接受了。
“说到底还是太天真啦,事先做的准备再足,表现得再大义凛然、无所畏惧,真到了那一刻,心理防线崩溃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一个声音事不关己般徐徐道来,像是对旁人的评价,又像是在说自己。
“目前只是后悔还算好的,在恐惧面前,尊严、骄傲、一直以来的坚持……为了活下去,全都能丢掉。啧,变成这样就是最糟糕的情况了,有前车之鉴,别学,还是扯回来。”
“能无怨无悔接受死亡的人能有多少,身边的这些人……唔,好像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呢,真不巧,偏偏只有我不是。”
“顺其自然,坦诚点就行了。”
声音的来源指了指前方,对黑历史的嫌弃一闪而逝,面上重新挂起调侃的表情:“说真的,炸死除了视觉效果好看点,其他的我不推荐。”
“……”
源千穆默了默,问道:“前车之鉴,指的是你吗?”
对方秒答:“不是!”
源千穆敷衍地点点头,对方说的是真是假,他并不是很在意。
因为他在做梦,梦的真假根本不需要判断。
他很久没做过梦了,大多是白日损耗过度的缘故,晚上匆匆洗漱完往床上一躺,闭眼睁眼便到了第二天天明。
可能因为这次不是夜晚入睡,他不仅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梦到的内容还稀奇古怪……不,好像也挺正常的。
梦境重演了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经历——看完开头,源千穆还这么认为,但等时间拉长,他立马发现了不对。
梦中的事件与他自己所经历的种种大体相同,前五年只有细枝末节的差别,可就从这些细节开始,已隐隐透出了问题所在。
比如他和Gin的关系,梦里的Gin并没有每天雷打不动地给他发短讯,他们五年只见过最初那一次面,第二次见面要等到他就读警校以后……即使是交集渐多的后来,他们看上去也不是很熟。
又比如警校时的经历,鸡飞狗跳的日常没变,只是远没有他记忆里的那么闹腾,但……
梦里的五个人,完美符合剧本的描述,没有这样那样的心理疾病,不会整天嚷嚷着自杀,在看不见的死角漏出不妙的危险气息,实在是太“正常”了。
反而凸显得他认识的那五人过于“不正常”。
从警校毕业后,大家的去处也没变,不过,在改变命运的决心上面,梦里的他比现实的他更纠结。
磨磨蹭蹭救了萩原研二,犹犹豫豫踢走诸伏景光,中途混入了不少耽搁时间的打打闹闹小插曲,一会儿泡温泉一会儿看电影,之后他告别了他们,在疗养院慢慢走向死亡。
最后的最后,是他尚未抵达的“未来”,他看到梦里的自己装作毫不畏惧的模样,逐一安排好后事,毅然登上摩天轮,随后,悔恨、痛骂、颤抖——最后却还是笑着迎来死亡。
源千穆看完后,沉入了长久的恍惚。
说实话,略过那些差异,这是他以为的,自己会经历的一切。
救自己想救的人,与所谓的命运抗争到底,可能中途会后悔,但回顾完自己一路上的收获,一定能够含笑释然。
“不一样,不一样啊。”陪他一起观看的男人轻叹,“我也不确定这对你来说是不是好事,意识到之前和看开之后会很轻松,卡在中间……嗯,连我都觉得麻烦了。”
“没事,随口一说,你听听得了,醒来就会忘记。这句话你得记一记,逃避不能解决问题,该见的人还是得去面对的,你应该也知道,瞒着重要的人,自己悄无声息地死掉,有多么不负责任吧?”
“…………”
源千穆沉默不言,直直望着前方摩天轮的废墟,苍白的面色足以证明他被戳中了痛处。
将死之时,他本就不怎么坚定的决心越发动摇了起来。
身边面容模糊的男人抬头,摘掉褐底墨镜,望了望悄然出现裂缝的阴沉天空,随手把墨镜夹上衬衣领口。
“虽然说了也等于白说……我还是说吧。年轻人,不要像黑皮笨蛋那样钻牛角,就算立场、经历,什么都变了,也有永远不会变的东西。”
“去见见他们,多看一看,不然小心有人记仇……”
“亲爱的BOSS,能不能告诉我您在暗示谁呢?”
“看吧,这就是无论换多少个if路线都不会变的东西。话说作者到底想给我搞出多少个平行世界,停一停,还真想玩圣X战争梗么……”
光线黯淡,声音亦渐渐消散。
源千穆醒了。
梦的残余几乎没有留下,他睁着眼,发了半晌的呆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一个小女孩睡在自己的左手边,在睡梦中仍小心地蜷起身体,避免乱动压到他的身体。
还有一个男人坐在床边,抱着手臂,头颅自然低垂,半撒阴影的冷峻面容凝眉不展,身影宛如一尊冷硬的石雕,似是以这个并不舒适的姿势陷入了浅眠。
他没有动,因为稍有动静,身边的两人都会惊醒。
干躺着又发了一阵呆,感觉到身体正在回暖,胸口沉闷的灼痛有所缓解,源千穆终于确信,自己“活”过来了。
慢慢地,他想起了一件事。
似乎,有人提醒他,该回去了。
总不可能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明知道自己做的是错的,还固执地不肯悔改。
他的挣扎,会有人替他开解。
他的迷茫,也会有人给他答案。
他……
“我,想……”
“……千穆?你醒了!”
“千穆哥——!”
“你刚才说了什么?不要急,慢慢来……”
“我说……我们,走吧。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
“……你要放弃吗。”
“不。”
“我只是觉得,人手不够,换个环境再试试。”
他嘴上说:“放心,死不了,志保能作证,我还有时间,对不对?”
心里却略显空洞地想,努力到现在,也差不多了吧。
——我想再见你们一面,至少,要跟你们告别。
想见的人不多,但也不算少,缓过劲儿来的BOSS理好名单,在心里排了个顺序。
从疗养院离开后,不知道信没信他的说辞的宫野志保被放了一个月的假,去和姐姐宫野明美团聚。赤井秀一得到了更久的假期,却被BOSS勒令立即前往岛国之外随便哪个国家度假,飞机已经安排好了,禁止废话,必须上去。
以过分简单粗暴的方式安排好了这两人,源千穆没带任何人,独自回到那座静谧了许久的日式宅院。
“我想你了,莎朗。”
他对面露喜悦打开门的女人说,嘴角勾出一个柔和的微笑。
贝尔摩德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我一定还在梦里。她对自己说。
这个噩梦,太令人不愉快了。
深嵌进掌心的殷红指尖颤抖不已,想要抓住什么,更想要毁掉近在咫尺却没有行迹的某个【东西】。
贝尔摩德用失神的目光描摹红发男人,似想找到证实噩梦的线索。
半长的红发看得出有被主人尽力打理过,却因为他始终不擅长做这类小事,脑后微卷的发尾还是有些乱,没能及时修剪的刘海挡住了眼睛。
昔日饱满的面颊如腐烂的果肉般枯白凹陷,颧骨突兀地显出,在风里摇摇欲坠的他抿唇,暗不透光的眼睛注视她,欲言又止,瞳孔深处似有不安攒动。
许是因为沉默持续了太久,他紧抿成一线的唇微张,脸上干瘪的肌肉颤动,想让自己的笑更自然一点,但贝尔摩德看在眼里,只感受到海水没过头顶般窒息的悲伤。
“莎朗,我……”
……不是噩梦。
贝尔摩德呢喃,破碎的心脏漏出股股苦涩的鲜血。
他就是真实的千穆,她心爱的、不愿他受半点伤害的孩子。
“……怎么了啊。”
贝尔摩德上前,仿若不觉意外地搂紧他,脱口的询问随即被她用落在男人背后的轻抚掩盖过去,千穆不想让她知道,她不问。
金发女人轻轻闭上眼,下颚靠在男人皮包骨的肩头,语气温柔,笑容完美,帮助她拿到奥斯卡奖杯的演技亦比不过此时。
“我们先进屋休息一会儿好不好。”在他耳边,她用哄17岁的他鼓起勇气走出房间的口吻道,“你累啦,没关系的,睡一觉就好了,我就在旁边陪着你。”
贝尔摩德说,她不走,会一直守在他身边。
源千穆僵硬至今的身体紧绷又缓缓松弛,他在开口之前,没能忍住,微乎其微地蹭了蹭贴在两人面颊中间的那缕金发。
“可是,我要走了。”
终究说出来了。
两人相拥着,他几乎即时捕获到了贝尔摩德的战栗,还有,她那弥漫至全身骨血、把艳丽的红唇咬烂仍不自知的怨恨与恐惧。
“我想见你,见Gin,见我的朋友们,最后一面,可以吗?”
“当然,你会见到他们的。”贝尔摩德勉强笑着说,“不过,不是现在,这也不是……最后。”
BOSS很轻,贝尔摩德只用自己的肩就能撑起他,她不管不顾地把他带进屋内,送进即使多年没人住过也保持着洁净的卧室,也不用枕头,就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