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熙对小清河断流早有推测, 心里有数,倒是李仲国担心的不得了——虽然有水泵,这也是几十年没有的事儿。
何熙就给了他一块钱, 让他去打电话。
李仲国别看门路多,朋友多,但小气的很, 要不然也不能攒到十块钱巨款, 可咬咬牙, 还是去了。
这时候电话都在镇里的邮局, 先拨过去, 问问有没有去小李村的,帮忙捎个话几点几分等他电话,所以时间就挺长的。
李仲国中午出去,到了傍晚才回来, 不过脸色看着倒是还好, 显然放心了。
他饿坏了,一边吸溜细流吃着给他留的大海碗的木耳鸡蛋面条,一边说:“是前天上半夜断流的。其实这些天水都小了, 不过还凑合, 没想到昨晚突然断了。”
“后半夜消息传到咱们村, 我爸就带着大哥还有几个村子里的人顺着小清河往上走去查看了,到了下午才回来。说是一直往上走了几十里路,小清河都没水了, 他们怀疑是主干的耒河断流了。”
“这旱恐怕区域挺大, 时间挺长。我爸发电报就是想跟你说, 让你想办法多弄些电泵。不少村子应该都需要的。主要是不能旱了庄稼。”
何熙何尝不知道?她点点头。
“对了!”李仲国又想起了件事, 不过表情挺奇怪, 又想笑又憋着。
何熙就说他,“你这是什么表情?”
李仲国就哈哈笑起来了,“我知道,别人旱了我不该这样,可是王老六和何国利真活该。今天王老六就派人来问了,想买电泵,我爸说早卖给杨二宝了,王老六简直跟死爹一样。听说,他们的土坝里没水了。”
这也正常,天这么旱,死水很快就晒干了。更何况,一说断流,不管需不需要,肯定有人肩挑手提也要抢水浇地,那点水一抢哪里有剩下的。
“活该!让他欺负人!上次小王村二十口子人看着你说买泵的事儿呢,他那会儿不买没事,现在缺水买不上,有他受的。”李仲国幸灾乐祸地说。
何熙也是这种想法,等着吧。反正这么一抢浇,地里应该能维持一阵,让王老六煎熬的等待吧。
何熙自然安安生生住下了。
不过没想到第二天,史佳林就回来了。这还是楼下小朋友偷偷跑过来告诉她的,何熙连忙带着李仲国赶去了宿舍楼。
这会儿正是上班点。
单身宿舍楼前压根没什么人,所以何熙一眼就瞧见了两个人在说话。
正对着她的这位,五十来岁,穿着一件黑色夹克,夹着公文包,一看就是干部气质,正说话呢:“小史,我终于等到你了,我都急死了,我们买的那匹T185系列拖拉机,有三辆气缸套断裂了,好几千块钱的东西,这才用了半年,还是三辆,我这压力太大了。”
背对着她的那位,显然就是史佳林,看不见长相,但是声音却很好听,平和沉稳有点磁性:“王书记,您放心,我接到电话就连夜赶回来了,我放下东西,就去厂子里看看。坏了的气缸套运过来了吧。”
他这么说,王书记显然放心了,连连点头:“运过来了,你可要给我解决。你们厂这机子怎么这么容易坏啊。”
史佳林也挺不好意思的:“这个型号是新研发的,还有很多不足。要不这样,咱们直接过去吧。”
说着,他转回了头,何熙这才瞧着,史佳林居然长得白净帅气,穿着一件浅蓝色夹克,里面是件白衬衫,衬得人干干净净。看起来也不显大,像是个大学生。
他提着行李包大步往外走,王书记连忙说:“我来我来!”他也没让。
何熙这时候赶紧跟了上去,这里离着厂子大门不远,两人大步流星不一时就到了。李仲国倒是中间想叫一声,何熙却拦住了。
等着瞧着史佳林带着王书记进了厂子,而他们被拦在了外面,才停下来。
李仲国有些不解:“好不容易碰上了,怎么不叫啊!”
何熙找了个阴凉地待着:“他这会儿连行李都来不及放,着急忙慌的去看坏了的机器,你叫他也没用,他也没空搭理咱们的。”
李仲国一想也是,他是个灵活人:“要不,咱们在这儿等着,他忙完了再说?”
何熙点点头,“我就这意思。不过……不能就这么说说。那个王书记既然等了一阵了,肯定不是今天到的,他们都住在招待所,你去招待所打听一下,他们的机器怎么坏的,都是什么特征,回来跟我说。”
说着,何熙还拿了五块钱给李仲国:“买点人家喜欢的。”
李仲国接过去就说:“行,你老实在这里待着,别乱走。有事找保卫科,我瞧着不少小青年天天瞅你。眼珠子要掉出来了。”
他们李家人长得都好看,但何晴晴还是更胜一筹,比当年号称张庄镇一枝花的姑姑李红梅还要漂亮。
来这的几天,他看了看,那么大的海州厂,有人比自家妹子年轻,有人比自家妹子打扮的好,但没人能比她好看。
好多小青年都偷偷打听呢。
李仲国说完,又跟已经熟悉的保卫打了招呼,这才离开。
何熙就在原地等着,史佳林进厂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半,过了中午,史佳林没出来,李仲国也没回来,一直到下午四点,李仲国才带点酒气的回来了,递给她一个油包,催着说:“中午没吃吧,赶紧吃了。”
何熙打开一看,居然是烧饼夹猪头肉,上面还切了细细的辣椒,香的何熙都有点流口水。
她连忙咬了一口,只觉得人都活起来了。
李仲国则跟她说:“我去那儿正好碰见他们一个办事员,说了半天才聊起来,他老婆是咱们方庄镇的人,中午跟他一起吃的套出的话。”
“他们是隔壁东港市的运输公司,年前从这里定了十辆T185型号的拖拉机做运输,结果这才半年就坏了五辆,说是气缸套都断裂了,他们找维修厂换过了,可没多久又坏了。这不气得不得了,找过来了。”
何熙就问:“哪里断裂?”
“凸……凸……凸……”这是个专业名词,李仲国凸了半天,有点结巴。
“凸肩部位。”何熙说。
“对对对,就这里!你真是什么都知道。”李仲国连忙点头。
何熙又问:“五辆坏了,修了以后,只有三辆再次坏了,其他两辆没问题?”
李仲国想了想:“是这样,他说这三辆都是从海州厂买的配件,那两辆因为配件不够,用的江城柴油机厂的,就没事。”
李仲国忍不住嘀咕:“这海州厂的质量也太差了吧。”
“那不是,江城厂好不了多少。主要是因为咱们国家建国的时候还没有生产拖拉机的能力,用三十年走别人百年走过的路,还有很多技术壁垒,流水线落后,生产工艺达不到,所以有很多需要磨合的地方。”
“不过已经很好了,起码能用了。就咱们村那台T-35,那会儿很多农场买回来了都不敢用,放置好几年,因为不会操作也修理不了。我们在慢慢强大。”
李仲国显然很认同的,眼睛里闪着亮:“晴晴,你说得真好。我发现你从江城回来后,不但知识增加了,见识也广了,说话很有一套,像大学生。”
何熙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有人喊:“小史,我找你半天,你是什么意见?”
何熙回头,就瞧见史佳林就在不远处站着,一脸疲惫的说:“我们讨论了一下,目前找不出原因,还要跟技术科同事加个班。我现在回去放东西,一会儿就回来。”
王书记也不好再催促了,史佳林可是连夜做硬座回来的,连忙说:“那你赶快去,真是辛苦了。”
史佳林就大步向着门口走过来,何熙连忙站起,史佳林从门口出来,她就跟了上去,叫了一声:“史同志!气缸套你们分析出什么问题了吗?”
史佳林一下子就站住了,他看着眼前的姑娘,个子高挑,长相甜美,梳着一个马尾辫,格外的朝气蓬勃。当然,如果仅仅是这样,他不会说什么的,可他刚刚恰好听见了何熙最后几句话,觉得这个女孩真是有知识又爱国,所以并没有生气,而是问:“你想说什么?”
何熙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她连忙说:“如果五台机器坏掉,只有换了海州厂配件的三台机器再次出现故障,很大的几率是海州厂的气缸套本身就有质量问题。我有几个想法,可以跟你或者技术处的同志探讨一下。”
史佳林真是挺意外的,这女孩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居然这么有底气?
可他不可能因为几句话就对何熙全盘托出,再说,他也不信,他们海州厂那么多大学生技术员搞不定的问题,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孩能搞定。
史佳林就说:“我不知道你找我什么事,但是我现在很忙,等我忙完了,能解决一定解决。”
何熙也不气馁,这是正常的。
她的年龄怎么看都不可能有高超的技术,这种找不到原因又必须解决的关键时刻,史佳林不可能跟她多话。
这态度已经很好了。
史佳林说完往前走,她大步跟上:“你们有没有检查止口结合处?机体止口面与气缸套凸肩支撑端面是否严丝合缝?还是有微小的角度偏差?止口端面的粗糙度是否符合规定?还有……”
史佳林猛然停住了脚。
他不敢置信的看着何熙,T185型号的拖拉机是这两年新入市的拖拉机,整台拖拉机的设计图是由国内几家大厂一起合作完成的,国内此时有多家企业生产。
每个厂的水平不同,工艺不同,外加国内真的是摸索过河,说真的这两年的毛病真不少。
气缸套断裂就是很常见的一个。
他们为此各种检查试验,就是为了找出毛病,经过全场技术科十几名同志的连夜奋战,上个月才找出了止口结合处的问题。
这不是他们不行,而是这种微小的差距压根不是他们现在的机器能够测量到的,还是老工人一点点磨出来的。
这女孩怎么知道?
他也问出来了。
何熙当然不能告诉他,自己脑袋里有个资料室,别说这个,更高深的都有。她说的是:“我在江城柴油机厂待了两年,摸索出的经验。”
江城柴油机厂的确在全国比较出名。史佳林也算信了,点点头说,“可惜不是这个,应该说这个问题解决后,我们维修进行的很顺利。但是这次不是,这是最近刚出现的问题。“
何熙心里有点数:“如果不是这个,也不是安装的话,我倒是有个想法。我觉得你们可以查一查气缸套材质问题。”
“我们的材料把关很严格,并没有明显的疏松、气孔、夹渣。“史佳林显然已经将能查的地方都查到了,但此时他的态度也跟刚才不一样了,口气中不是确定,而是带着思索,“坏的每一台我都检查过。”
“我做过一个关于T185的三维有限元分析,气缸套材料是高磷铸铁,最大变形发生在缸体的上部,最大承受气温是484开尔文,如果材料完全不合规会造成你的说法,但如果仅仅是某个元素微量的变化呢。”
“你们有没有检查过每批次的材料?”
何熙说完,就发现史佳林已经陷入了沉思中,很快他扭头向着厂子里跑去。
李仲国简直无语了,“他怎么咋咋呼呼的。”
何熙就笑了,“这就是技术派的作风。行了,我们回家等着吧。“
李仲国倒是看出来了,何熙这是通过给海州厂解决麻烦,联络上了人家,他有点拿不定:“成吗?”
他妹妹的本事他是知道的,但海州厂那么大,他妹妹就学了两年,人家搞不定,何晴晴怎么能搞定啊。
何熙却回去休息去了,她在四月天里站了一天,也累坏了,回去倒头就睡,连晚饭都没吃。
李仲国守了一会儿看着只是累了,不是生病,才放心去睡觉。
不过他心里挂着事,也睡不着,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了,帮着房东奶奶摘韭菜,奶奶一堆的生活经验——“春天第一茬的韭菜最好吃,嫩也有味,这个不如第一茬,也还行,今早上咱吃韭菜炒鸡蛋卷饼。”
李仲国应着就听见咚咚咚跑上楼的声音。
奶奶就说:“这大早上的,着急忙慌的出事了吗?”
然后就听见大门被砰砰砰的敲响了,“您好,王奶奶,我是销售科的史佳林,我想问一下是不是有一个小姑娘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借住在您家?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他们!”
李仲国不敢置信的站了起来,椅子哐当一声倒在地上,他都没察觉,他只觉得自己这妹妹真是……真是神了!
史佳林居然真找过来了!
这可是海州厂的销售员啊,他早就听老七说了,这些大厂家里的销售员都是香饽饽,别的企业求着巴结着,眼睛高着呢。
当然,来了后他就发现,其实老七说的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