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机器完全没声音,压根不知道哪里有问题,直接启动不了。有的机器声音慢慢吞吞,仿佛是位病重的老人。
有的机器一打开就轰隆隆的,跟要爆炸一样。有的机器直接原地蹦了起来,仿佛是只小兔子。
13台,没有一台一样的。
何熙这会儿主要精力都在海州厂上,这个环节是她影响力最小的一个——还不如装卸呢,那个都是新机器,变量很小。
而这部分,变量却是最大的——即便是一个小螺丝,都可以让一台机器运转不起来。
这是最考量技工的综合实力的。
却偏偏技术实力的形成不但跟人的天赋、努力有关,还跟环境、机遇有关。
何熙能做到的只是将自己印象里所有的关于T185问题写了一本册子,让他们看懂弄明白,尽量扫清障碍,但是否能遇到,临场发挥怎么样,修理的时候人处于什么样的状态,就交给他们自己了。
所以,这其实是何熙最担心的地方。
她的目光就没离开9号机器,随着摇把转动,那台机器第一次并没有启动。
郑文华直接过去确认了一下机油表,发现油压正常后,才示意负责摇把的罗小军再试一次。
第二次,机器似乎响了,但罗小军一停,又停了下来。
旁边的杜勇干脆过去换了罗小军,他用力转了几圈,这才突突突机器启动了。
刚启动问题就出现了,罗小军无论怎样加大供油量,可偏偏声音听着没劲儿仿佛没吃饱饭一样,还开始大量冒出黑烟。
何熙就明白了这台机器的问题:启动困难,功率严重不足。
这个问题何熙早就分析过,功率不足其实原因有很多,需要三查一看,一是检查喷油量是否够,二是检查供油时间,也就是供油提前角是否对,三是检查气缸压缩比,如果压力差,那就是漏气了。四是看排气颜色,黑烟、蓝烟、白烟各代表着不同的问题。
郑文华也是根据这个进行的检查,不多时,何熙就瞧见郑文华去看齿轮盖室观察孔,显然是怀疑调速杠杆的问题。
果不其然,观察了一会儿后,郑文华就让杜勇将齿轮盖打开,当调速杠杆从里面抽出后,何熙那么远都能看出来——弯了。
找到了原因就好说了,剩下的就是修理工作。
何熙的目光就看向了其他位置,这会儿还真是按着各厂平时的实力来的,进展快的如康州厂、阳城厂和江城厂,此时也已经找到了问题,正在修理中。
而如六建和新河,这会儿还摸不着头脑,绕着机子四处转呢。
何熙知道,这一轮海州厂最差也是个前五,就不担心了,反正已经两场第一,明天比试机器更没有悬念,海州厂这是稳了。
何熙就跟旁边徐海信说了一声:“我出去一下。“
没想到从卫生间回来的时候,恰好瞧见彭林师傅也出来了,此时正一个人在旁边空地上踱步,何熙本来不想过去的,却听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对!不该是这里!”
“都没问题啊,到底是哪里?”
何熙想了想,就故意放重了脚步往那边走了走,彭林显然是听到了,扭头看过来。见是何熙,他点点头:“何顾问。”
何熙就问:“彭师傅怎么不进去,外面挺晒的。”
彭林很是坦诚:“我看已经差不多了,出来想想那台机子的问题,我实在是想不到原因。”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躲清静,何国强功利性太强,居然直接将他换下来了,彭林在里面实在难堪,坐不住。
何熙就说:“彭师傅,你技术很棒,有些问题并不是你个人的问题,你放宽心。”
这事儿显然给彭林很大的心理负担:“不能这么说,是我学艺不精。”
但是这真跟彭林没大关系,何熙不忍这么好的一位工人失去了自信,也喜欢他临危不惧的精神,更何况,这会儿都比完了,没什么不能说的,就开口了。
“彭师傅,问题不在于您,在于您用的那台机器。”
彭林摇摇头:“你不用这样安慰我,你压根没上手看过那台机器。”
却听见何熙说:“我没安慰您。您用的是新河厂生产的T185,不知道您注意过吗?您原先装配的都是自己厂的产品,恐怕没试过其他厂的,所以不知道其实每个厂子的产品细微处都有区别。”
“譬如新河厂的问题就在于,他家的调速器钢球极为容易脱落,最终导致发动机启动不了。”
彭林本来是非常难过的,一是为了江城厂输掉,二是为了他不知道怎么输的。
何熙的话简直打开了一扇新窗,钢球脱落他自然知道会引起发动起难以启动。但更多的是新思路。
他没有考虑过厂家与厂家之间的区别!
彭林的眼睛都亮了:“对!对!是这样。我没有想到这点,但这是对的,你的思路是正确的,我们技术有限,很多配件生产的其实不够格,所以虽然图纸一样,但是机器其实是不一样的。”
“我怎么没想到呢?”
他此时在看何熙就非常佩服了:“怪不得海州厂装卸如此顺利,是你们前期工作做得太细致了。”
“这会儿恐怕快结束了,我去看看那台机器。”
说完,也不顾不得等何熙,自己匆匆忙忙进厂房了。
何熙也不在意,从刚刚彭林输了比赛却要求赛后自己接着装配那台机器就知道,他是个对工作很负责的人,这样的人知道原因无法验证,肯定会坐不住的。
何熙比彭林晚了几分钟进的厂房,进去就发现,比赛已经接近了尾声,离着一个半小时还剩下十几分钟,还有两个厂子没有处理完毕,正在加紧修理。
她看了一眼彭林,彭师傅果然着急,眼巴巴的往那台机器上看,只是这会儿没结束,他没办法下到考场。
何熙就回了位置坐下了,徐海信就跟她说了一下名次:“江城厂第一,阳城厂第二,康州厂第三,我们第四。”
何熙点点头,这真不错了。
又等了等,时间到了,最后两个厂子还是没有修理好机器,直接零分。
随后下午比赛结束,顾孟平宣布:“晚上,理论测试和技术测试的成绩会贴在招待所通知栏,到时候大家可以查看。回去还是按着来时的安排,车子已经等在外面了,别上错车。”
这就是要散了。
张慧丽他们累的不轻,而且浑身粘的都是黑乎乎的机油,特别不得劲。
一听要散了,都站起来准备向外走。
何熙的目光则是追着彭林师傅,比赛一结束,他就到了那台机器前,现在已经忙碌起来。
就这时候,却听见有人问了句:“如果觉得比赛有问题呢?”
这一声,让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何熙也将目光从彭林师傅那边抽出来,看向了说话的人。
是个胖胖的技工,刚修理完机器,身上的衣服跟张瑞丽一样,满是油污。
不过,即便这样也能瞧见工服上的标志——海源柴油机厂。
顾孟平也停了下来,看着他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指的问题是什么?”
对方就说:“我是海源柴油机厂的装卸工卢祥涛。我对这次技术考核有很大疑问。我认为泄题了。”
他这一说,底下可是议论纷纷。
“什么泄题?技术考核都是现场发挥,怎么可能泄题?”
“那也不一定,你别忘了有人运气多好。”
这一说,大家就都想起来了,纷纷看向了海州厂。
海州厂这次成绩太耀眼了,两门第一,一门第四。
问题是,所有人都觉得这不是海州厂的实力。
果不其然,卢祥涛就这么说的:“别的不说,就第一场装卸,我就在海州厂杜勇后面,这一场,甭管什么技术的人,都遇到了大小麻烦,怎么就杜勇顺顺利利的?我就问一句,杜勇,你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在场你的水平最高吗?”
杜勇一下子就被点了名,成了众人的焦点。
可这会儿让人怎么回答啊,杜勇说是大家肯定不信,说不是好像就落实了这事儿了。
他只能说:“我们海州厂没有任何猫腻,这都是日常训练后的结果。”
他这一说,立时议论声更大了,卢祥涛直接嘲弄道:“你别说又是你们何顾问。你们还真是敢说,她就算是胡老的徒弟,她也不是万能的,她还能让你技术进步?你说说啊,怎么进步啊,你的手用她的脑子指挥吗?”
立刻有人小声笑起来。
这么争吵,顾孟平肯定是不允许的,立刻喝止:“卢祥涛,你要反映问题,好好说话!”
“另外,”他环视四周,声音沉稳而有力,“这次考题全程都是保密的,在开始前才解封,我们可以保证,没有任何泄露!当然,我会申请部委成立调查组进行调查,无论是作弊,还是诽谤,都会按规定处理,请大家放心。”
谁也没想到顾孟平这么刚!
卢祥涛也换了口气:“我怎么可能怀疑部里?我们就是觉得不服气,顾处长,这大比武关系到我们每个厂子,TS1号落户到哪家,哪家就会有大发展,这事儿得公平。”
“我觉得,虽然就我一个人站出来了,但现场大部分人其实都想问的,这事儿太巧合了。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要是江城厂,阳城厂他们这样,我们肯定不会有疑问的!是不是?”
他居然还问上了。
可真的,在厂房里,响起了几声回应声:“就是啊,海州厂这步子迈的太大了!”“如果真是培训出来的,跟我们讲讲吧,别自己藏着啊。别说不出来!”
“谁说我们说不出来的。”纷杂的议论中,突然一道清亮的女声响了起来。
不是何熙是谁?
她这会儿已经站起来了,冲着所有人说:“你们不是要个明白吗?我给你们讲个明白。”
其实这事儿大家都觉得海州厂说不出来。
这可不是上午理论测试,你可以拿出一堆资料来就能证明。
这是动手,还能提前预测呢。
哪里想到,何熙居然自己出来了。
一时间,倒是不少人觉得她不自量力,自取其辱。
“本来不吭声也没办法,这出来可是自找的。”
“年轻,没经验,下回就知道了。”
“名声臭了没下回了,海州厂还敢用她?”
何熙却跟没听见一样接着说道:“第一场装卸。你们一直将问题放在为什么好多技工出问题,我们却没出,给出的结论就是我们动手脚了。”
“我能说你们都没动脑子吗?”
“上午理论测试顾处长已经讲了他的出题思路,因为要国际化,所以挑选落地厂家的时候,也要选择符合条件的。因此,才会要求技工也要知识全面,你们为什么不想想,下午的技术考核出题思路也是一样的。”
“国际化的要求最低要求是什么?统一!”
“我们的T185呢,一张图纸百种机器。一个型号,各个不同。如果要消除这种差别,那只有让我们先意识到这个问题。说是大比武,其实是在引导我们与国际接轨。”
“所以,在之前一个月,我们就把市场上可能参加比赛厂家生产的T185找了回来,一个厂子最少两台,我整整拆卸了半个月,杜勇师傅则一个月都在拆卸训练。”
说到这里,很多技术科的人已经有点明白了,可还有人不明白,卢祥涛就是:“你说这个干什么?又不是你上来比赛?”
何熙就笑了:“我说这个是告诉你,你们每家厂子生产的T185我都了如指掌。我知道容城厂的机油机滤器缝隙过小,导致垫片总是掉落,螺栓难以按上,解决办法就是容城厂的工人在安装的时候,将垫片折一下。对吗?曹罗厂长?陆大勇师傅?”
曹罗简直目瞪口呆:“对!可我们现有技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陆大勇也点头:“我安装的时候是这样的。”
何熙接着说:“我还知道,洛川厂连杆上的瓦片非常容易脱落,但凡将活塞装入气缸的时候用力不当,就会掉入油底壳,造成大事故。对吗洛川厂张厂长?”
张厂长可没想到会点到他,毕竟今天没瞧见洛川厂的机器,不过他真是很惊讶:“是这样的,我们技术科已经为这个不知道讨论过多少次了,目前还在解决。”
“我还知道!”何熙接着说:“六建厂的平衡轴质量过大,所以你们厂的机器总是震动非常大。”
何熙一个一个往下说,本来场地里还议论纷纷,但渐渐地没人说话了。
因为何熙真的是说中了每个厂的痛点。
她真知道!她不是闹着玩的。
等到何熙说:“所以,我们杜勇师傅拆卸前第一件事就是看铭牌,是为了看哪家厂子生产的。你们总觉得这是技术没有捷径,但我告诉你们,事先准备就捷径,知己知彼就是捷径。他用的是江城厂的机器。在场也有用江城厂机器的,是湘南厂的师傅,他顶坏了曲轴翻边,我们没有不是因为技术真的太厉害了,是因为我们知道,那里需要小心。”
“现在你们还有疑问吗?”
谁还能有疑问呢。
更何况,还有呢。
突突突的声音,突然在厂房里响了起来,大家都被吓了一跳,扭头看去才发现,居然是彭林师傅,他趁着大家说话的空,将那台机器重新装好了。
这么快!?
明明刚刚他还一点头绪都没有。
显然,彭林也知道大家怎么想的,等着机器运转平稳后,他直接关掉了机器,当着所有的面说:“我这么快能找到原因,就是何顾问我告诉我的,新河厂的T185,调速钢球装入后很容易脱落,而且很难发现。我刚刚检查过了,就是这个原因。”
“我干了二十六年装卸工,不如何顾问思考周到。输了,我服气。”